第160頁
但是,等待我的卻不是成功與幸福。在刺目的日光下,城市僅僅顯露出了它污穢骯髒、古怪異樣的一面。那些攀緣蔓延的石塊在月光下或許還流露著些許可愛與古老的魔力,但在耀眼的日光下,它們就像是象皮腫一樣令人作嘔。混亂喧鬧的人潮擁擠在如同水槽般的街道上。他們是一些黝黑矮胖、面孔冷漠、眼睛狹小的陌生人,一些既沒有夢想也與周邊景物毫無聯繫的狡黠外來者。對於一個有著藍色眼睛並在內心深深熱愛著整潔茵綠小徑與潔白新英格蘭村莊的老派人士來說,他們毫無意義。
因此,我沒有尋見自己期待的詩篇,只感受到了令人戰慄的空白與無法言喻的孤獨;最終,我察覺到了一個可怖的真相。過去甚至沒有人膽敢低聲說出這一事實——這是秘密中秘密,是不能低聲言及的秘密——人們一直認為這座城市乃是舊紐約留下的有知覺的永續,就像是倫敦之於舊倫敦,巴黎之於舊巴黎,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它已經死透了。甚至,它的屍體都沒能得到妥善保存,一些異樣的東西正在它躺臥的屍體上生機勃勃地孽生繁衍——這些東西與活著時的它沒有任何關聯。在發現了這一切後,我再也無法安穩地入睡了;但是,我依舊設法尋回了些許認命後的平靜與安寧,因為我漸漸養成了習慣,學會在白天時遠離街道,僅僅在入夜後才冒險走到戶外去——在一天中的這段時候,黑暗會喚起些許如同鬼魂般徘徊不去的過往,而那些古老的白色門框也讓人回憶起了那些曾經從它們中間穿行而過的健壯身軀。在這樣的安慰下,我甚至還寫了幾首詩,並且始終壓抑著渴望返回家鄉、融入我熟悉的人群的念頭,免得自己像是個失敗者一般卑賤狼狽地爬回家去。
於是,在一次不眠的夜間散步時,我遇見了那個人。當時我正走在格林尼治村裡的一處隱匿而怪誕的庭院中——由於自己的無知和愚蠢,我將住所安置在了那一地區,因為我聽說那裡是詩人與藝術家天然的家園。那裡的古老小徑與舊時住宅,以及小塊意想不到的庭院和廣場,的確讓我頗為高興;可我隨後便發現那些所謂的詩人與藝術家只不過是些大嗓門的僭妄之輩,他們的古怪行徑庸俗艷麗、華而不實,而他們的生活便是否定一切真正稱得上詩篇與藝術的純粹美麗。但是出於對那些可敬古蹟的熱愛,我依舊住了下來。我幻想著它們全盛時期的模樣,幻想著格林尼治還只是個寧靜村落、尚未被城市完全吞噬時的景色;而在黎明之前的幾個小時裡,當那些尋歡作樂者全都悄悄溜走之後,我常會沿著它們間的神秘蜿蜒獨自遊蕩,憂鬱地沉思著肯定經由好幾代人沉澱積累下來的古怪奧秘。這讓我的靈魂得以存活,並給予了我些許夢境與幻想,容我大聲呼喊出了深藏其中的詩句。
我在八月的一個多雲的夜晚遇見了那個男人。當時是凌晨兩點,我正行走在一系列相互獨立的庭院中;過去,這些庭院曾屬於一處由風景秀麗的街巷交織而成的、綿延不斷的道路網,可如今只有穿過建築物之間的漆黑走道才能抵達這些地方。我從一些含糊的傳聞里得知了它們的存在,並意識到它們肯定不會被標註在現今的地圖上;但這種遺忘卻讓我愈發喜愛嚮往這些地方,於是我懷著加倍的熱切搜尋起了它們的蹤影。而當我找到它們後,我的渴望再度翻了一倍;我從它們的排列方式中察覺到些許線索,並模糊地意識到這些庭院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還有許多類似的地方正藏在別處。那些陰暗而沉默的相似場地可能正暗暗地楔在沒有窗戶的高牆之間,或是荒廢破舊地躺在某座公寓後面,抑或躲藏在某些拱道後的無燈黑暗裡。一群群說著外語的陌生人沒有泄露它們的存在;或者那些鬼祟拘謹、所作所為見不得光也不能公之於眾的藝術家們正默默看守著這些地方。
雖然我沒有做出任何表示,但那個男人依舊對著我說話了。當我專注於研究幾級鑄鐵欄杆台階之上、帶門環的大門時,從花飾楣窗中透出的蒼白光線模糊地照亮了我的臉,而他也因此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與表情。不過,那個男人的臉卻藏在陰影里,他戴著一頂寬檐帽,不知為何,這件帽子的樣式與他身上那件過時了的斗篷倒是非常相稱;不過,在他向我說話之前,我已然有些惴惴不安了。他的身形非常纖細,消瘦得就像是具屍體;他的聲音也令人驚訝地輕柔與空洞,但卻又不是特別的低沉。他說,他好幾次注意到我在周圍遊蕩;並推測我與他一樣熱愛著那些舊時殘留下來的痕跡。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在從事著類似的探險研究,並且挖掘出了許多有關當地的知識——任何一個明顯是初來乍到的新面孔都不可能獲取這樣深深埋藏起來的知識——所以,我怎能拒絕這樣一個人所提供的指引呢?
在他說話的時候,我借著從一扇孤單閣樓窗戶里漏出來的黃色光線短暫地瞥見了他的面孔。那是一張上了年紀的面孔,樣貌頗為高貴,甚至有幾分英俊;此外,這張面孔還顯露出了些許高貴的血統與修養——在這樣一個時代,這樣一個地方,這些品性實屬罕見。可是,儘管他的面孔讓我覺得非常欣喜,他流露出某些特點也讓我感到幾乎同等程度的焦慮與不安——可能是因為他太蒼白了,或者是因為他太過漠然、面無表情,抑或是因為他那種與這片地區格格不入的模樣;總之,在他的面前,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輕鬆或自然。不過,我依舊跟隨著他;因為,在這段枯燥的日子裡,只有不斷尋訪舊時美景、挖掘古老秘密才延續我靈魂的生命。此外,這個人也在追尋著同類的東西,而且他的探索遠比我更加深入,所以我覺得這次相遇便是命運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