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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陣恐慌中驚醒。悽厲的笛聲依舊在耳邊楚楚作響,有一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著還是仍在夢中。但當我看到清冷的月光透過哥德式大窗的窗格投向地面時,我意識到自己方才從夢中醒來,必然身處吉爾德里城堡。樓下某個屋室內的鐘敲響了凌晨兩點的鐘聲,終於使我完全清醒。但那單調的笛聲仍從遠方飄來,狂野的韻律使我聯想到農牧神們在遙遠的梅納琉斯山脈中的狂舞。它使我無法入眠,於是在焦躁中我跳下了床,在臥室內來回踱步。偶然中我來到北窗前,向那寂靜的村落與沼澤旁的平原望去。我原本並無遠眺之意,只希望睡意能再次回歸,但身處那笛聲毫無止境的折磨中,我只得以他法暫解其苦,又怎能知道當夜所見的會困擾我的餘生?
明月之下,一場令人難忘的景象正在那寬廣的平原上演。長笛之音在沼澤上空不斷地迴響,一群群形體隨著這笛聲無聲無息地跳著詭異的舞蹈,正如在豐收之月的照耀下,舊時的西西里人與瑟婭尼一同向得墨忒耳狂舞一般。一望無際的平原、金色的月光、影影綽綽的舞者,和那單調刺耳的笛聲衝擊著我的感官,使我呆若木雞。但在驚恐之餘,我發現這群動作僵硬的舞者中約有半數是理應身處夢鄉的勞工,另一半則是身著白衣的怪異形體,在空中輕盈地飄舞著。雖然它們模糊不清,形狀卻似傳說中身居沼澤泉水中蒼白的精靈。我不知究竟獨自一人在高塔上看了多久,不久我便突然陷入了無夢的沉眠,直到白日高懸時才再次甦醒。
醒來後,我下意識里便想將夜間所見的一切,以及徘徊在心頭的恐懼向狄尼斯·巴利傾訴。但從東窗窗格透入的陽光使我安心,認定夜間所見並非真實。我也曾經歷過一些異境奇景,但從未有一次能使我信服。於是我定下心神,將村中的勞工逐一問過。他們稱雖然睡得很晚,但僅模糊地記得夢中充斥著刺耳的音樂。正是這音樂使我困惑不已:難道那秋天的蟋蟀特意為了煩擾人們的夢境而已經提前現身?當天晚些時候,我在圖書館遇到了巴利。他正全神貫注地投入那宏大工程的計劃之中,以確保明日動工時毫無偏差。我第一次感到了那驅使農戶們逃出吉爾德里的恐懼——不知為何,驚動這沼澤,將它陰暗的秘密公之於眾的念頭令我感到一陣惶恐,不由自主地臆想到無盡的淤泥之下黑暗可怖的景象。此時,這一計劃突然看上去並不明智,我也開始希望自己能編造一個藉口,藉此逃出城堡和村落。但最終,我所做的只是故作輕鬆地與巴利聊起此事,並在他底氣十足的笑聲中打消了這個念頭。當太陽在遠處的山嶺中璀璨地落下之時,我已對此事隻字不提,只是看著整個吉爾德里籠罩在黃昏金紅色的光芒里,好似一場充滿惡兆的大火在熊熊燃燒。
當晚所見究竟是真是還是虛幻,至今我仍不得而知。那景象超越了一切人類對自然和宇宙的認知,但除此之外,我還是無法以常理解釋那些現今早已路人皆知的失蹤事件。在那晚,我的心中充滿了畏怯,早早便解衣就寢,卻在出奇寂靜的高塔中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夜空一片明朗,塔內卻十分昏暗。此時月光暗淡,估計午夜過後才會有些許迴轉。這時,我想到了狄尼斯·巴利,又不禁由此聯想到沼澤的下場。一股無名的恐懼突然侵占了我的腦海,幾乎迫使我跳下床去,開著巴利的車奪路而逃,奔向巴利羅,奔入那茫茫的夜色中。但就在這思緒有機會變為行動之前,我已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在夢中注視著那山谷中的城市,那被可怖的魅影所纏繞的冰冷死亡之城。
很可能是那刺耳的笛聲喚醒了我,但醒來後,笛聲卻無法吸引我的注意。我的床頭背對著東窗,明月初升時,床腳處的牆上便會有月光閃爍。不過,這一次我卻看到了另一番景觀:縷縷光束的確在眼前的牆壁上舞動,但它們再也不是清冷的月光,而是血紅色的光芒,此刻正透過那哥德式大窗投向屋內,鮮紅的閃光跳躍在整間臥室內。面對此景,有故事中的人物能當即作出某種戲劇性的回應。我對這一切有些無所適從——我並沒有望向窗外,而是在恐慌之中儘量克制自己不看著窗戶,在一邊想著如何脫身的同時手忙腳亂地套上外衣。我仍記得在慌亂中拿過帽子和手槍,但在一切結束之前我便丟了帽子,手槍也一彈未發就已不知棄於何處。最終,好奇心戰勝了恐懼,在這充斥整座城堡與村落、這令人瘋狂,永無休止的笛聲中,我爬向東窗,望向這光芒的源頭。
這陰森的血色光芒從那遠方小島上的遠古遺蹟里噴涌而出,猶如洪水一般傾瀉在沼澤上空。我無法描述那遺蹟的蛻變——我一定是瘋了——此時,那遺蹟高聳挺拔,完全沒有損毀的痕跡,高大的石柱將其層層環繞,顯得宏偉無比;潔白的大理石檐飾泛著火紅色的光輝,如同山頂上的神廟的頂尖,筆直地刺向天空。陣陣鼓點伴著刺耳的笛聲開始響起,就在我驚畏地看著這一切時,我發現似乎一群群跳躍著的人形在紅光下翩翩起舞,在廟宇周圍投下扭曲的怪影。我被這壯麗的景觀驚呆了,幾乎無法思考,而若不是那笛聲在我身邊越奏越響,我很可能會一直觀望下去。我顫抖著走向了北窗,一方面出於恐懼,但也出於某種古怪的喜悅,向城堡下的村落和沼澤邊的平原望去,那裡的奇景遠遠超越了之前的超自然景觀。我的瞳孔因這一連串的刺激而放大——在這鬼魅般的紅光里,平原上正行進著一支宛如夢魘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