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我對自己經歷過的這些事情的看法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不斷發生變化。在白天,在一年的大部分時間裡,我都會傾向於認為大部分事情只不過是一場夢。而每每到了秋天,尤其是凌晨兩點鐘,風聲隆隆、動物哀嚎的時候,我常常感受到內心深處傳來陣陣有節奏的震動。每到那時,我便覺得羅梅羅的轉變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戰櫻譯)
白船
The White Ship
本文創作於1919年11月。在提筆創作此文的一個月前,洛夫克拉夫特剛在波士頓參加了一場由鄧薩尼勳爵所開設的文學講座。不同於愛倫·坡的作品,洛夫克拉夫特直到1919年秋天才接觸到鄧薩尼勳爵的作品,便立刻為他筆下美輪美奐的奇妙想像所傾倒,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自己的創作風格。在1919年到1921年這段時間裡,他創作了數篇後來被稱為“夢境系列”的小說,包括《烏撒的貓》《塞勒菲斯》《外神》《伊拉儂的探索》以及《白船》。後來由於紐約生活的不如意,洛夫克拉夫特漸漸放棄了類似主題的嘗試,開始嘗試那些更加陰鬱和恐怖的風格。但鄧薩尼勳爵的作品對他的影響卻從未消退。在從紐約搬回普羅維登斯之後,他又以類似的風格創作了著名的《夢尋秘境卡達斯》。
手稿寫於1919年11月,最初發表在《美國聯合業餘刊物協會會刊》雜誌上。這篇打字稿可能是他人在1932年或1933年完成的。
我叫巴塞爾·伊爾頓,是北角燈塔的守燈人。我的父親、我的祖父亦是此地的守燈人。那座灰色燈塔矗立在遠離濱岸的泥濘岩石上。那些石頭浸沒在海水裡,只有潮位很低的時候才能看見,而等到潮水上漲時就消失在了海面下。一個世紀以來,燈塔的光芒一直照耀著來自七海、威風凜凜的三桅船隊。當我祖父守燈的時候,曾經有許多帆船;當我父親守燈的時候,船已經沒那麼多了;而當我守燈的時候,來往的航船已經少得可憐了,甚至我有時會因此產生一種奇怪的孤獨感,仿佛自己就是這個星球上的最後一個人。
那些古老的白帆大商船來自遙遠的東部海岸——在那片土地上有明亮溫暖的陽光,有徘徊在奇異花園與鮮艷神廟間的甜美氣味。海上的老船長們經常拜訪我的祖父,並且向他說起這些事情。而在那些漫長的秋天夜晚,當來自東面的大風開始怪異地嚎叫時,祖父就會向我的父親說起這些事情,父親就會向我說起這些事情。此外,早在我年紀尚輕,對一切充滿好奇的時候,其他人給過我一些書,我從那些書里讀到了許多此類的事情,以及許多其他的事情。
但是,比起老人們的學問與書本里的知識,海洋的秘密更加美妙驚人。藍色、綠色、白色或黑色;光滑、漣漪或峰巒;海洋並非沉默不語。我整日看著,聽著,對海洋十分熟悉。起先,它只告訴我那些與平靜海灘、附近港口有關的平淡小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變得越來越友善,並且開始講述別的事情,一些更加奇怪、發生在更加遙遠的空間與時間裡的事情。偶爾,在黃昏的時候,海平線上的灰色水汽會消散開去,允許我瞥見更加遙遠的地方;偶爾,在午夜的時候,大洋深處的海水會變得清澈並泛起磷光,允許我瞥見下方的世界。我所瞥見的既有現在的景象,也有過去以及將來的景象,而且它們出現得同樣頻繁,因為海洋遠比山脈更加古老,它承載著時間的記憶與夢境。
過去,當滿月高懸的時候,白船就會出現在南方。它從南方駛來,非常平穩安靜地滑過水麵。不論海面是暴躁還是寧靜,不論海風是友好還是敵對,它總會平穩安靜地滑過水麵,它的風帆遠遠地掛著,一排排奇怪的長槳有節奏地划動著。一天晚上,我在偶然間遠遠地望見甲板上有一個人。他穿著袍子,蓄著鬍鬚,似乎在招引我前往完全未知的濱岸。後來,我也曾許多次在滿月下見到他,但他再也沒有招引過我。
我回應他呼喚的那天晚上,月色非常明亮。我沿著一道月光構成的長橋越過水麵登上了白船。那個招引我的人用一種令人非常熟悉的輕柔語言歡迎我的到來。隨後,在槳手們的輕柔歌聲中,我們劃向神秘的南方。圓潤滿月撒下的光輝將那裡染成了金色。
待到破曉,天空變成玫瑰色,並顯出燦爛光輝的時候,我看見了遠方綠色的濱岸。那裡既明亮又美麗,但我卻對那片土地一無所知。裝點著樹木的翠綠梯台在海面上威嚴地聳立著,上面隨處可見閃亮的白色屋頂與奇怪神廟的柱廊。靠近綠色的濱岸後,留鬍子的男人告訴我,那片土地名叫扎爾,那裡保存著人們曾經擁有過但最終還是遺忘了的美好夢境與想像。當再度望向那些梯台的時候,我意識到他說得都是真的,因為在我眼前的景象里出現了許多我曾經透過迷霧,或是在深海磷光里看到的東西。此外,那裡還有遠比我所知道的一切更加輝煌壯麗的事物與奇想;那些早在整個世界能夠了解他們所見所夢之前就已經在渴望中死去的年輕詩人們曾有過的想像。但我們沒有登上扎爾那傾斜的草甸,因為據說踏上那裡的人將永遠都不能返回自己的故土。
隨著白船漸漸安靜地駛離扎爾的梯台群廟,我們看見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一座雄偉城市裡林立的尖塔;蓄著鬍子的男人告訴我:“那是撒拉倫,有著一千個奇蹟的城市,那裡居住著所有人們徒勞地想去窺探的奧秘。”於是,我再度看過去。再靠近些後,我看見那座城市比我過去知道或夢到的城市更大。那些神殿的尖塔直指蒼穹,因此沒有人能夠看見它們的尖頂;冷酷的灰色高牆從地平線上一路延伸過來,所以人們只能窺視到幾座屋頂。那些屋頂詭異不祥,但卻裝飾著許多引人入勝的橫條雕畫。我非常渴望進入那座令人著迷卻又惹人嫌惡的城市,於是懇求蓄著鬍子的男人讓我在巨大的石雕大門阿克埃利爾前的石頭碼頭上登岸,但他溫柔地拒絕了我的請求,說:“有許多人進入撒拉倫,但卻從沒有人回來。不再是人類的惡魔與瘋狂之物行走在那座城市裡,未被掩埋的骨頭將街道變成了白色。那是看到城市統治者——精魂拉西——的人留下來的白骨。”於是,白船經過了撒拉倫的高牆,跟著一隻向南的飛鳥航行了許多天。它光滑的羽毛與作為背景的天空倒是非常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