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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後的黑暗濃重得仿佛有了實體一般。但幸虧有這片黑暗,他們才沒能看清裡面牆壁上的某些東西。那些東西像煙霧般從封閉了億萬年的牢籠中迸發而出,拍打著薄膜翅膀,竄向扭曲縮小的天空,霎時間遮天蔽日。剛剛敞開的深洞裡騰起一股令人不堪忍受的氣味,最後,耳朵靈敏的霍金斯說他聽到底下有陣令人噁心的、液體潑濺似的聲響。每個人都側耳聆聽,只聽見那東西發出滴水的聲音,緩緩而笨重地進入了他們的視野,然後摸索著將它那綠色的龐大身軀從黑色甬道中擠了出來,暴露在了這片瘋狂之城充滿毒性的污穢空氣里。
從筆跡可以看出,可憐的約翰森寫到這裡時幾乎支撐不住了。有六人沒能逃回船上,而他認為其中兩人在這個受詛咒的瞬間被嚇死了。那東西無法用筆墨描述——沒有哪種語言足以描寫這種令人尖叫、喪失神志的場景,描寫這種違反一切物質、力量定律及宇宙規則的可怕之物。就像一座轟隆隆行走的山峰。上帝啊!難怪有位建築家為此發了瘋,難怪威爾科克斯在遙遙感應到這一刻的時候陷入了狂亂。那些雕像的本尊,來自群星的黏糊糊的綠色怪物,此刻已經甦醒,準備收回它的主權。群星已經歸位,那個古老邪教費盡心機想要完成的使命,卻被一群無辜的海員在無意中達成了。經歷數不清的紀元之後,偉大的克蘇魯終於重獲自由,迫不及待地要縱情享樂。
在場之人還來不及轉身逃命,已有三人被軟乎乎的爪子卷了起來,假如這宇宙中還存在任何安寧的話,願上帝讓他們安息。喪命的是多諾萬、格雷拉和昂斯特倫。當另外三人不顧一切地爬過布滿綠苔、仿佛無邊無際的巨石,朝船狂奔而去時,帕克摔倒了——約翰森發誓說,他被一個本不該存在的石角給吞沒了,那個角表面是銳角,可從結果看,實際上卻是鈍角。所以,只有布里登和約翰森逃回了船上,不顧一切地駕駛“警報號”離岸,而與此同時,那巨大如山的怪物笨重地爬下黏滑的石塊,在水邊停下了腳步,躊躇不前。
儘管之前所有人都上了岸,但他們並沒有關掉蒸汽機,因此二人狂亂地飛速操作了幾下船舵和引擎,“警報號”就立即啟動了,緩緩地,在他們目睹了不可描述的場面後的扭曲恐懼中,它開始攪動這片危險致命的海水。這時,在那片陰森可怖的海岸上,石塊上那來自群星的巨大怪物一邊淌著口水,一邊用非人的語言喋喋不休起來,仿佛獨眼巨人在咒罵駕船逃跑的奧德修斯。然後,偉大的克蘇魯比故事中的庫克羅普斯表現得更為勇敢,它滑下了水面,開始追趕他們,釋出的浩瀚能量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布里登回頭看了一眼,於是便瘋了,尖聲狂笑起來,之後他也時不時地持續狂笑——直到後來的一天晚上,他死在了船艙里。約翰森則神志不清地四處遊蕩著。
可約翰森還沒有放棄。他知道,當“警報號”的蒸汽耗盡時,那東西一定會趕上來,於是決心孤注一擲地賭一把:他將引擎開到最大,然後閃電般地沖向甲板的另一頭,將舵向反方向轉去。惡臭的海水上被攪起了巨大的漩渦和泡沫,而隨著蒸汽越來越旺,這名勇敢的挪威人駕著船,直衝那團追趕他的怪物而去——它在污濁的海水泡沫中抬起了身體,看著就像一隻巨型帆船的船尾。那顆章魚腦袋上翻騰的觸鬚幾乎要碰上“警報號”那結實的船尾斜桅了,但約翰森仍然不屈不撓地繼續駕駛。接著,它就像氣囊般被戳爆了,像只被劈開的太陽魚般流出黏糊糊的噁心之物,釋放出的臭氣有如一千座墳墓被同時挖開,發出一陣連歷史學家都無法用文字書寫的聲響。有那麼一瞬間,船體被辛辣得幾乎要刺瞎人眼的綠色霧氣給籠罩了,之後霧氣退去,只有船尾還殘留著沸騰的毒液,可那地方——老天在上!——那隻來自天空的無名怪物雖已被撕裂,卻在黏糊糊地重塑它那令人厭惡的軀體。與此同時,“警報號”在火力全開的蒸汽機的驅動下,漸漸與它拉開了距離。
事情到此告一段落。自那之後,約翰森要麼對著艙室里的神像沉思,要麼是給自己和旁邊那個只會傻笑的瘋子找些食物。在上一次大膽的出擊之後,他沒有再嘗試過駕船,因為那個舉動已經掏走了他的一部分靈魂。然後,4月2日發生了風暴,他的意識也翻江倒海,他仿佛看到了一個幽靈般的存在,打著旋兒穿越無限的海水漩渦;它坐在彗星的長尾上,令人目眩地穿過旋轉的宇宙星系;它歇斯底里地從深淵猛撲向月球,又從月球猛撲回深淵——這些幻覺自始至終伴隨著齊聲鬨笑,發出這聲音的是扭曲而歡騰的遠古神祗,以及那些來自地府深淵,生著蝙蝠翅膀、充滿嘲弄的綠色小鬼。
夢境結束,他獲救了——“警報號”,海事法庭,達尼丁的街道,返回奧斯陸老家的漫長旅途。他不會把這段經歷告訴別人,因為別人會以為他瘋了。在死神降臨前,他會寫下自己所知的一切,但絕不能讓妻子起疑心。如果死亡能消除這段記憶的話,那能死真是福氣。
以上就是我讀到的手稿內容。現在,我把它裝進了一個鐵盒裡,和那塊浮雕以及安格爾教授的文件放在一處。我把自己的筆記也放了進去——它是我心智正常的證明,其中我把各種破碎的線索拼湊到了一起,但真心希望以後再也沒人這麼做了。這個世界的一切在我看來都令人恐懼,就連春日的天空和夏日的花朵,以後在我眼中也一定與毒蛇猛獸無異吧。但是,我自知命不久矣。我會死去,就像叔祖父一樣,就像可憐的約翰森一樣。我知道得太多了,而那個邪教仍然存在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