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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個小時來仔細研究這座陷落的海底城市,痴痴地盯著龐大的神殿裡面的每一座建築物,每一座拱橋和每一座雕像,被它們的美和神秘所折服。雖然我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近,但還是無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我急切地將探照燈的光線照向每一個角落。藉助探照燈的光線,我看清了許多細節,卻看不見那座岩石神殿內部的樣子。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才意識到應該節省電力,就關閉了探照燈。和前幾周潛艇漂流在海面上的時候相比,現在探照燈發出的光明顯暗了許多。即便是這樣,我想要探索這座水下城市秘密的欲望卻愈發強烈。我,一個德國人,現在成了踏入這座被永遠遺忘的城市裡的第一人了!
我自己打造了一身混合了金屬的深海潛水服,並進行了檢查,然後試用並確認手提燈和空氣再生裝置一切正常。儘管憑藉一人之力打開雙聯艙口有些困難,但我深信,憑藉自己掌握的科學技能,我可以克服一切障礙,最終親身踏入這座死城。
8月16日那天,我從“U-29”潛艇離開,踏入這座城市,步履維艱地走在廢棄的、被淤泥覆蓋的街道上,朝遠古河道的遺蹟前進。一路上我沒有發現任何動物的骷髏或人類的遺骸,卻搜集了很多考古學的文物,包括各種雕像和硬幣。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自己對這種文化的敬畏之情——這種文化存在的時候,穴居人還在歐洲大地上漫步,也沒有人見過尼羅河是怎麼流入海洋的,這裡就已經出現了高度發達的文明。對這文明,我只有敬畏,沒有別的念頭。如果我現在寫的這份手稿有一天能被發現,別人就能夠靠著它的引導和我的暗示,去解開深藏在這裡的奧秘。後來,手提燈的電池快要消耗完了,光線開始減弱,我便回到潛艇,並決定第二天再去探索那座岩石建成的神殿。
到了8月17日,我想要去探究神殿奧秘的衝動還很強烈,然而一個巨大的打擊卻降臨到了我頭上:我發現給手提燈充電的設備在七月份的船員暴動中被損壞了。我勃然大怒。但作為一個日耳曼人,直覺禁止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去一個徹底黑暗的領域內部冒險,說不定那裡是某種神秘的海洋怪物的領地,或者是一個我走進去便再也無法走出來的迷宮。我所能做的,只有啟動U—29潛艇的探照燈,依靠探照燈已經非常微弱的燈光,登上通往神殿的台階,去研究一下神殿外牆上的雕刻。光柱能以向上的角度照進大門裡,我想試試能不能看見門裡的東西,但只是徒然。就連天花板都看不到。在確定門裡是堅實的地面之後,我往裡面走了一兩步,之後就不敢再前進了。而且,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這時我才明白可憐的克倫策上尉的恐懼情緒是如何產生的了,因為那神殿仿佛是在一步一步地牽引著我,我開始畏懼那不可見的水下深淵,恐懼感也愈發強烈。我回到潛艇里,關掉了所有的燈,坐在黑暗裡沉思。從現在開始,必須節省電力,以應對突發狀況。
8月18日是星期六,這一整天我都是在黑暗裡度過的。我的意志被各種各樣的思想和記憶反覆拷打,幾乎快要崩潰了。克倫策上尉已經在到達這個邪惡的遠古遺蹟之前瘋掉然後自殺了,並且他直到臨死前都一直在勸我跟他一起走。難道,命運保留下我的理性,只是為了最終讓我屈服,並把我推向任何人連做夢都想不到的、無比可怕的結局嗎?我的神經萬分壓抑,我必須擺脫這種弱者的迷茫。
那一晚,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絲毫不考慮省電的事情,整夜都開著燈。一想到電力會比空氣和食物先用完,就讓我很心煩。我甚至想到了安樂死,並且拿出了半自動手槍看它是否好用。快到早晨的時候,我開著燈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四周漆黑一片,電力用盡了。我連續劃了好幾根火柴,火柴的光亮僅能維持一小會兒。我不禁深深地後悔,為什麼我們之前那麼沒有先見之明,過早地用盡了潛艇上僅有的幾根蠟燭呢。
當最後一根我敢浪費的火柴熄滅之後,我靜靜地坐在黑暗之中。我開始思考自己不可避免的死亡,並回憶過去發生的所有事情,終於喚醒了到目前為止一直潛藏在意識深處的記憶——那是會讓我像迷信的弱者一樣瑟瑟發抖的記憶。我在岩石神殿的雕刻上見到的那個閃閃發光的神像,竟和那溺死的海員從大海裡帶來、又被可憐的克倫策上尉隨身帶回大海的象牙雕像長得一模一樣!
我對這個巧合感到困惑,但不至於感到害怕。只有低級的人才會急於走單純的超自然因素這條捷徑來解釋這件奇怪又複雜的事情。這一巧合也太詭異了,但我是一個非常理性的人,絕對不會把那些毫無邏輯關係的事情聯繫在一起,比如從擊沉“勝利號”開始,直到我陷入眼下的絕境為止,這中間發生的所有災難性事件。我覺得我有必要再多休息一會兒,於是就服用了鎮靜劑,重新睡去。在夢中,我又夢到了自己的窘境,甚至聽到了那些就要被淹死的人們的哀號,看到了貼在潛艇舷窗上的死者的臉龐。就在那些死者的臉龐之中,也有那個帶著象牙雕像的年輕人那張活生生的、帶著嘲諷的臉。
我必須謹慎地記錄今天醒來後發生的事情,因為我現在有些神經衰弱,幻覺和現實的感覺都混雜在了一起。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我這樣的案例十分有意思,我也對此感到很遺憾,因為德意志的權威專家們不能對我的案例進行科學性地觀察。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去探訪那座岩石神殿。這種感覺增長得十分迅速,我只好本能地喚起一些恐懼的感情來將它向相反的方向引導,從而打消這個念頭。然後我就感覺自己好像在蓄電池耗盡的黑暗中看到了光——那看上去像是水中的一道磷光,從面向神殿那一側的舷窗里透了進來。這束光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為據我所知,沒有任何深海生物能發出如此強烈的磷光。可是,在著手調查之前,我又出現了第三種感覺,這種感覺是如此有悖常理,令我開始懷疑我的感官是否依然客觀。我開始產生了幻聽,透過“U-29”潛艇那完全隔音的船體,我仿佛聽到了有韻律感和節奏感的聲音,其中還透著一些狂野,就像是優美的讚美詩和合唱的聖歌。於是,我確信自己的精神和神經已經不正常了。我劃了幾根火柴,為自己灌下了一瓶鎮靜劑,之後感覺平靜了許多,幻聽的症狀也好多了。但是磷光並沒有消失,而且我也難以抑制自己幼稚的衝動,直想靠近舷窗去查找光源。這種感覺真實得恐怖,借著磷光我看清了周圍那些熟悉的物品,包括我剛喝完的溴化鈉水溶液空瓶。然而,那空瓶卻不在我剛才放下的位置。空瓶的位置讓我困惑不解,最後我只好穿過房間,摸到了它。它確實是在我所看到的那個位置。現在我才明白,這光要麼是真實的,要麼是一種始終如一、不可驅散的幻覺。最後,我放棄一切抵抗,登上潛望塔,去尋找光的來源。也許,那光來自另一艘U艇,我還有獲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