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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而漂浮,時而滑翔,身著白衣的沼澤之靈緩緩地向湖中小島上的遺蹟中退去,好似跳著古老而又莊嚴的儀式舞蹈。伴隨著從那無形長笛中奏出的可憎樂曲,它們揮動透明的臂膀,呼喚成群結隊的勞工蹣跚而來。勞工們如同聽話的狗,被一股笨拙但不可抗拒的魔力牽引著,痴呆盲目地掙扎前行。當精靈們接近沼澤時,另一隊追隨者歪歪斜斜地從高塔下的某扇大門中走出城堡,東倒西歪地摸索著穿過了前庭和村落與城堡接壤的部分,好似夜遊的酒鬼,在平原上加入了勞工的隊伍。我雖與他們有一段距離,但一眼便看出來他們是來自北方的僕人——隊伍中的一員就是那位醜陋臃腫的廚師,現在,他容貌的可笑卻成了無以言表的悲劇。可怖的長笛聲飄蕩在水面,而我又聽見島上的廢墟里傳來陣陣鼓響。之後那些寂靜優雅的精靈們飄到了水邊,一個接一個地溶入了古老的沼澤;一隊隊追隨者毫無減緩之意,也笨拙地撲進了水中,相繼消失在沼澤中央泛著骯髒氣泡的漩渦里。刺眼的紅光使我幾乎無法看清這一幕,而當這可憐的夜行隊伍的最後一員——那位臃腫的廚師——也終於重重地跌入墨一般的水中時,笛聲與鼓聲才漸漸平息。令人眼花繚亂的光影也戛然而止,留下這空無一人的村莊沐浴在新月慘澹的光芒里。
我隨即陷入了一陣不可名狀的狂亂,不知究竟頭腦清晰或已然瘋癲、仍在沉睡之中還是早已大夢初醒。最終,一陣仁慈的麻木拯救了我的心志。我記得自己做了許多可笑的事,諸如向阿耳忒彌斯、拉托娜、得墨忒耳、珀耳塞福涅、普路托祈禱,尋求庇護。恐懼激發了我內心最深處的迷信,童年所學的古典知識毫無阻攔地湧出我的雙唇。我這時才發覺到自己目睹了一個村莊的覆滅,並意識到整座城堡內只有我和狄尼斯·巴利——正是巴利的魯莽招致了這場滅頂之災。而當我想到他時,一股新的恐懼感突然襲來,使我癱倒在地。不,這並不是恐懼所帶來的眩暈,而是無助的沉重——我再也無法承受這一切給我的絕望了。突然,一陣陰風從東窗刮入臥房,窗外的明月剛剛升起,我也聽到塔下的城堡中傳來了陣陣尖叫。很快,這尖叫聲便使我無法忍受。我甚至無法找到合適的詞彙來形容它。而現在,每當我回想起這尖叫聲時,陣陣眩暈也會向腦中襲來。我只能說它來我曾經的摯友。
一定是這陣陣寒風中的尖叫聲使我從麻木中覺醒。我依稀記得在漆黑一片的走廊中的狂奔,穿過重重屋室,最終衝出前庭,衝進那恐怖的夜幕中。次日清晨,巴利羅的居民發現了我,他們說我在近郊漫無目的地遊蕩,喋喋不休地說著某些恐怖之景。但我明白,真正使我瘋狂的並不是種種之前所見的景象;在我走出那黎明前的黑暗時,口中低語著的是我在逃跑時看到的異景。對他人而言,這些模糊的印象毫無意義,但當我獨處於沼澤之中,或佇立在月光之下時,它們仍會清晰地浮現於心頭,久久揮散不去。
就在我從那可憎的城堡中飛奔而出,順著沼澤的邊緣奪路而逃時,我又聽見了一種新的聲音。這聲音本應平淡無奇,但我從未在吉爾德里聽過此聲——就在那潭毫無生息的死水之中,聚集著成千上萬隻青蛙,個個肥碩腫脹,黏滑的外皮在月光下泛著油亮的綠光,似乎一齊朝著月亮望去,高聲唱著與體型完全不符的鳴叫。其中最為肥碩的一隻出奇醜陋,我順著它的目光向上望去。所見之景徹底擊碎了我的心智,隨之而來的恐懼使我魂飛魄散。
島上的遺蹟與彎月之間橫貫著一道微弱的光芒,在鏡一般的湖面上卻沒有任何投影。接著,我在不安之中瞥見一團單薄的影子正在這蒼白的光之小徑上緩慢地蠕動;一團模糊的、扭曲的人影好似在某個無形惡魔的拉扯中掙扎不止,逐漸上升。終於,在一陣狂亂之後,我發覺那團駭人的陰影驚人的熟悉——那團令人作嘔、難以置信的嘲弄——那有如瀆神一般醜惡的肖像,正是這座城堡的主人——狄尼斯·巴利。
(Setarium譯)
異鄉人
The Outsider
本文創作於1921年夏,後來發表在1926年4月份出版的《詭麗幻譚》上。由於洛夫克拉夫特的母親在同年的5月24日因為膽囊手術後的併發症去世,因此本文也在一定程度上吻合了他當時抑鬱的情緒。本文的風格明顯受到了愛倫·坡的影響,例如《貝雷奈西》以及《紅死病的面具》。此外也有很多評論家認為本文的另一個靈感來源是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
那晚的男爵夢到了許多苦痛;
他的那些影子與面容,
有如女巫、惡魔與碩大棺材蛆蟲的英勇賓朋,
也早已全都成了夢魘。
——濟慈
對於一個人而言,倘若孩提時的記憶只能帶給他恐懼與悲傷,那麼他是不幸的;倘若回顧過去,只能憶起自己在那些擺放著一排排瘋狂古書,懸掛著枯竭絞死者的陰森巨室里度過的孤獨時光,或是在那些掛滿蔓藤,由森森怪誕巨木組成的昏暗樹林裡看到的可怖景象,那麼他是悲慘的。諸神給予我如此之多——它們給予了我迷茫與沮喪、貧瘠與破敗。然而,當我的心智有望短暫地觸及其他那些東西時,我卻會奇怪地為自己已有的記憶感到滿足,並且絕望地試圖固守住這些逐漸枯萎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