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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夜不睡、神經繃緊的感覺變得愈發難以忍受,我的神經幾乎已經錯亂了,開始狂野地胡思亂想,各種瑣碎的印象和聯想不斷湧現。不知從哪裡傳來了時鐘敲響的聲音,這肯定不是我們屋裡的鐘,因為它根本不是一款自鳴鐘。我病態的想像力把這鐘聲當成了思緒重新開始神遊的出發點,鐘聲——時間——空間——無限……當我的想像重回此時此處時,我感覺在屋檐、霧、雨、大氣層的另一邊,北冕座已從東北方冉冉升起。現在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這個我朋友懼怕的星座,那些排成半圓形的星辰一定在無窮的以太深淵中閃耀著。在藥物的作用下,我耳邊的聲音都會被放大,在一片嘈雜聲中,突然間,我狂熱而敏感的耳朵似乎察覺到了一個新的、完全不同的聲音。這個聲音低沉而急迫,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聽起來像是低吟、吵鬧、嘲笑或呼喚,而這聲音發出的方向,正是北冕座所在的東北方。
可是,禁錮我的思想,並在我的靈魂上烙下永不磨滅的恐怖烙印的,並不是那從遠方傳來的哀鳴;不是令我發出慘叫,致使其他房客和警察破門而入的全身瘋狂的痙攣;也不是那傳來的聲音。我的那些反應不是源於我所聽到的聲音,而是源於我所看到的景象。在那間漆黑一片、房門緊鎖、窗簾嚴實的暗室里,竟有一道恐怖的金紅色光束從黑暗的東北方角落射過來。這束光絢麗奪目,驅散了黑暗,卻直直地照射到了正斜倚著昏睡的朋友的臉上。當我的朋友穿過障壁,到達那些存在於噩夢中的秘密的、最深處的、禁忌之地的洞穴時,一張我曾在深不可測的空間和不受束縛的時間構成的夢境中見過的、閃閃發光的年輕面龐,被奇異又可怕地復刻了出來。
這時,我看到朋友抬起了頭,突然睜開了他那雙深陷在眼窩裡的、漆黑又明亮的眼睛,眼神中充滿了恐懼,薄薄的、陷在陰影里的兩片嘴唇也大張開來,仿佛是要發出尖叫,但又由於極度的恐懼而失聲。在黑暗中,那張可怕的、多變的面龐不斷閃現,而那張臉下面竟然沒有身軀。那張面孔既蒼白又年輕,它帶給我猛烈的、豐富的、震懾大腦的恐怖,比天地間任何東西曾帶給我的都要大得多。遠處傳來的聲音逐漸接近,但這聲音里沒有任何言語。那張記憶中的面容正在死死盯著那道被詛咒的光線的源頭,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光束和低吟聲來源於同一個地方。那一瞬間,我也看到了那張面龐的雙眼所看見的事物,然後在癲癇中陷入痙攣,狂叫著跌倒在地。我的狂叫聲引來了其他房客和警察。不管我如何努力,都沒法說出我究竟看到了什麼,以及那張僵硬的臉究竟看到了什麼,但是我能肯定,他看到的東西比我多,只是他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我將永遠遠離嘲笑人類的、不知滿足的修普諾斯,這位睡眠之神,遠離夜空,遠離知識和哲學的瘋狂野心。
我對發生之事一無所知,不僅僅是因為奇異而可怕的事情剝奪了我的理性,還因為一切都已陷入遺忘,若不瘋狂,那麼一切皆無意義。我不知道人們是出於何種原因,說我從未有過任何朋友,我悲慘的一生里,只有藝術、哲學和瘋狂充斥其中。那一夜,其他房客和警察不停地安慰我,醫生也給我注射了有鎮靜作用的藥物,但是沒有人能夠理解,我所經歷的到底是怎樣的噩夢。他們沒有對我那飽受折磨的朋友表現出半點兒憐憫,但是他們在躺椅上發現了某個東西而對我大加讚賞,他們的讚賞令我作嘔。如今我在絕望中放棄了所有名聲,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我的頭髮也禿了,鬍子也白了,皮膚皺巴,全身癱瘓,只能靠藥物維持生命,精神不振,終日對著他們發現的那個東西崇拜、祈禱。
他們不承認我賣掉了最後一尊雕像,並且瘋狂地迷戀他們發現的,那個被詭異的光照過之後,變得冰冷、僵硬、無聲的東西。而那正是我朋友的遺體,正是他引導我陷入瘋狂和墮落。他的頭部猶如神祗一般,鬼斧神工只可能出自古希臘人之手,年輕的面容超越了時間,臉頰上生著美髯,唇邊帶有微笑,額頭宛如奧林匹斯之神,頭髮茂密而捲曲,頭上戴著罌粟花編成的王冠。他們說,這雕像肯定是我根據在心間縈繞的面容雕刻而成的,而那正是我自己二十五歲時的模樣。但是在大理石雕像的基座上,卻只有一個用阿提卡的字母刻成的名字——“ΥΠΝΟΣ”(修普諾斯)。
(戰櫻譯)
月光下
What the Moon Brings
本文寫於1922年6月5日,後來與洛夫克拉夫特創作的《修普諾斯》一同發表在1923年5月份的《全國業餘作家刊物》上。但本質上它並不是個完整的故事,而更像是一些寫作練習的片段。和洛夫克拉夫特創作過的其他許多短篇故事一樣,本文也是受到一個夢境啟發而創作的。
我恨月亮——也害怕它——因為當月光照耀在某些熟悉與可愛的場景上時,它偶爾會讓那些景象變得陌生而又毛骨悚然起來。
那是一個陰森的夏夜,當時我正遊蕩在一座月光照耀下的古老花園裡;夏夜裡充滿了具有催眠力量的花朵和由枝葉組成的潮濕海洋,它們帶來無數狂野而又多彩斑斕的迷夢。當沿著淺淺的清澈溪流漫步時,我看見了些許泛著淡黃色光芒、略微有些異樣的漣漪,就好像某些無法抗拒的急流正在將這片平靜的水域拖向某些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奇異海洋。這片被月亮詛咒的水域顯得安靜而又閃耀,明亮卻又險惡,匆匆忙忙地奔流向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而兩側那樹蔭遮蔽的堤岸上,白色的忘憂花在讓人迷醉的夜風中一朵接一朵輕快地擺動著,接著又在絕望中隨風飄落進流水裡,驚恐地打著旋,從滿是雕刻裝飾的拱橋下穿行而過。它們那死去的平靜面孔上帶著一種不祥的順從,直直地回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