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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抵達吉爾德里時正是黃昏,夏季的餘暉為山谷的蒼綠又抹上了一筆金黃。遠處,沼地中小島上遠古的遺蹟在幽藍色水面的襯托下閃著飄渺的白光,顯得格外詭異。吉爾德里離鐵道還有一段距離,所以巴利特意派他的司機來巴利羅火車站專程迎接。村民們看見他的車都遠遠地避開,似乎對那位來自北方的司機也懷有敵意。雖然黃昏無限美好,巴利羅的農戶卻告誡我不要對這美景太過留戀;當得知我此行的目的是吉爾德里時,他們個個神色慌張,面色蒼白地向我低語道:邪惡的詛咒早已在那裡降臨。而也正因如此,當那些好似火焰鑲邊的高塔映入眼帘時,我不禁感到了陣陣不祥的寒意。
當我到達古堡時已經入夜,短暫的歡聚過後,巴利便向我道出了這一切的來龍去脈。他說這附近的沼澤便是煩擾的源頭——農戶們從吉爾德里舉家遷徙,全因為狄尼斯·巴利決定大興土木,將這廣闊湖沼中的水盡數排空。雖然他深愛故鄉愛爾蘭,但受美國文化薰陶的他無法容忍大好的土地無故閒置。即使風景秀美如畫,在他眼裡,那片泥沼就應該被連根清除,重新開拓,即使吉爾德里的種種迷信傳說也無法使他動搖。當地人起先拒絕協助,而當在得知他心意已決後帶著為數不多的家產,咒罵著遷至巴利羅時,他也僅僅付之一笑——取代他們的便是那些來自北方的勞工,在僕人們也相繼離開後他又從北方雇了更多的人。不過,決心的代價便是孤獨,他始終無法與異鄉人舒心暢談。對此他無可奈何,於是邀我前來,希望我的陪伴能化解他的愁悶。
在聽聞那令當地居民避諱不及的恐懼後,我與巴利不禁笑出聲來:這些傳說曖昧模糊,加之天馬行空的內容,畏懼它們無異於杞人憂天。這些可笑的無稽之談皆與那沼澤有關。據說,我在前日黃昏中所見的小島上棲居著一位嚴酷的守護之靈,就在那詭異的遠古廢墟里:每當月色暗淡時,島上總有磷火上下翻飛;而在溫暖的夜晚,陣陣陰風又會從島上刮來。有人聲稱水面上會有白衣幽靈掠過,也有不少人猜測這沼地之下深埋著某個巨大城市的廢墟。但這些怪談中最令人稱奇的還是那個詛咒:任何膽敢觸犯這片棕紅色遼闊沼澤的人都會招來滅頂之災。當地人說,有些秘密是萬萬不可揭示的。它們源於那輝煌的史前之日,自從瘟疫降臨在帕瑟蘭的子民身上時便已存在。據《侵略者之書》記載,瘟疫過後,這位希臘人的子嗣被全數安葬於塔拉爾。不過,吉爾德里的老人們口中卻流傳著這樣的故事:這裡有一座城市無人顧及,只有月之女神給予它庇護;於是當尼米德率領三十艘大船自賽西亞遠道而來時,周遭的山林便成了它的葬身之所。
這便是使村民們逃離吉爾德里的天方夜譚。聽罷這一番話後,我對狄尼斯·巴利表示完全理解——他對流言置之不理並不奇怪。不過,他對古代史倒是頗有興趣,便提議在湖沼排乾後與我一道探索這片沼地。那小島上的白色廢墟他也曾多次到訪,雖然年代久遠,構造也與愛爾蘭的遺蹟大不相同,但多年的風雨早已使它難以辨識,更無法彰顯往日的光輝。現在排水工程就要開始,來自北方的勞工們即將剝去沼澤那青色苔蘚與紅色石楠所織成的外衣,點綴著貝殼的小溪、燈心草環簇的恬靜湖泊和那蔚藍的湖水也將不復存在。
我們暢談直至深夜,日間的奔波使我在這時感到無比睏倦。一位侍從帶我去了客房——一座可以遠眺鄉間全景的塔樓。當我從窗口望去,那片沼澤、沼澤旁寬廣的平原,與城堡下的村莊統統盡收眼底。在這萬籟寂靜之時,我借著月光能夠清楚地看到村內每間房屋的屋頂。村民們逃離此處後,北方的勞工接踵而至,將這些屋舍據為己有。我還能看見教區教堂那古樸的尖塔和那昏暗沼澤深處的遠古遺蹟。月光下,廢墟中閃爍著飄渺的白光,顯得無比詭異。就在我昏沉睡去之時,我聽到遠處隱約傳來了某種微弱的聲音,那聲響好似野性十足的音樂,為我而後的夢境增添了一股莫名的悸動。夢中的景象炫美多彩,超越了那狂野的笛音,直到我醒來好一陣後才發覺這只是場夢。一定是那些傳說的緣故,在夢中,我盤旋在蔥鬱的峽谷中某個宏偉城市的上空:大理石鋪設的街道、精美的雕塑、宅院與廟宇之上的刻飾與雕文,無不訴說著獨屬於古希臘的輝煌。當我向巴利道出這夢中之景時,我們也都會心一笑,不過他卻沒我笑得開心——勞工們的精神狀況始終使他無比困惑:最近他們總是醒得很晚,這已然是第六次了。即使他們向來早睡,每天醒來時也無不目光呆滯、緩慢異常,好像完全沒有休息一般。
晚餐時,巴利告知我排水工程將於兩日之內開始。對此我十分欣喜,儘管並不想看到苔蘚、植被、小溪與湖泊被一掃而空,我卻對那厚重淤泥下隱藏的上古之謎萬分迷戀,希望能一探究竟。當晚,那充斥著狂野笛聲和大理石列柱走廊的夢境突然迎來了結局,使我感到些許不安:我看到一場瘟疫降臨在山谷中的城市,接著一陣駭人的山崩突如其來,將大街小巷與其間的死屍盡數掩埋,只有高聳於山頂之上的阿耳忒彌斯神廟倖免於難。年邁的月之祭司塞勒伊斯悄無聲息地伏於廟中,精緻的象牙頭冠依然戴在他冰冷的額頭上,藏匿於縷縷銀絲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