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Ⅳ
可是到頭來,瓦德先生和威利特醫生並沒有針對這一離奇的情況採取進一步的動作。一片陰霾阻礙並混淆了醫生與父親的思緒——這片陰霾無影無形,讓人無法對抗——因此他們不安地停頓了下來;而與此同時,年輕的查爾斯郵寄給雙親的列印信件也開始逐漸減少。到了下月一號,按照慣例進行財務調整的時候,在某些銀行里工作的員工開始古怪地搖著頭相互通起了電話。一些以往曾與查爾斯·瓦德見過幾面的銀行員工紛紛趕到了平房裡,詢問起同一個問題來:為何他在這段時間裡簽收每張支票的筆跡看起來都像是笨拙的模仿和偽造。於是,年輕人聲音沙啞地解釋說他的手最近因為一次神經性休克而受到了影響,已經沒辦法進行普通的書寫工作了。員工們本該會為這個解釋而安下心來,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查爾斯還說,除非花上很大力氣進行模仿,否則他完全沒辦法再用自己特有的筆跡進行簽字;為了證明這個說法,他告訴那些員工自己最近被迫使用打字機列印所有的信件,即便是郵寄給父母的信件也是如此——而他們也可以證實自己的說法。
但是讓前來調查的職員困惑遲疑的並不單單因為這一個情況,這算不上什麼前所未聞的改變,也不會讓人從根本上起疑;甚至,即便有一兩個職員探聽到些許來自波塔克西特的傳聞,但他們也沒有多加懷疑。可是那個年輕人混亂的話語卻讓他們感到為難,它暗示著年輕人實際上已經完全失去了有關金融事務的重要記憶——雖然僅僅在一兩個月前,他還對這些知識瞭若指掌。這其中必然出了一些問題;儘管他說起話來連貫而又充滿邏輯,但卻絕對沒有任何尋常的理由能夠解釋這種在關鍵問題上出現的、難以掩飾的空白。而且,雖然沒有一個人與查爾斯有深入的往來,但他們也都不自禁地留意到了他在語言與舉止上的變化。他們曾聽說他是個古物研究者,但即便最無可救藥的古物研究者也不會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太多過時的短語與姿勢。總之,嘶啞的嗓音、顫抖的雙手、糟糕的記憶以及言語舉止的變化加在一起肯定表示著某些真正嚴重的紊亂或疾病,這種疾病無疑構成了那些流傳甚廣的謠言的基礎;於是,在離開之後,這一群銀行職員決定務必要與老瓦德進行一次會談。
於是,1928年3月6日,瓦德先生在自己辦公室里舉行了一次長時間的嚴肅會議。會議結束後,徹底迷惑的父親無助地叫來了威利特醫生,順從地聽取他的意見。威利特查看了支票上笨拙而又不自然的簽名,並在腦里與他見過的最後那封語氣慌亂的書信做了筆跡上的對照。很顯然,查爾斯身上發生了一種根本性的深刻變化,然而這種新的筆跡之中卻又透著某種可憎的熟悉感覺。它非常潦草,並且有一種極其古怪的復古傾向,似乎按照一種與年輕人過去常用的書寫筆畫完全不同的新筆畫寫下來的。它很奇怪——但醫生到底在哪裡見過這種字跡呢?總之,查爾斯的精神失常已經變得非常明顯,確定無疑了。現在看來,他似乎不太可能處理好自己的財產,或是再繼續應付外部世界的其他事物,因此他們必須儘快處理好查爾斯的監護事宜,並尋求可能的治療方法。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們找來了許多精神病學家,例如普羅維登斯的佩克醫生與韋特醫生以及波士頓的萊曼醫生。瓦德先生與威利特醫生向他們提供了儘可能詳盡的病史材料。而這些醫生最終也在那間年輕病人不再使用的書房裡進行了磋商,並檢查了他留下來的那些書籍與文件,以便對他通常的心理角色有更詳細的概念。在瀏覽過材料並檢查了那封寄給威利特的不祥書信後,他們一致同意查爾斯·瓦德的研究足以顛覆任何正常的心智——或者至少也會扭曲正常的心智——並且由衷地希望他們能看到更多與病人更密切相關的書卷與文件;但他們知道,即便有可能看到那些書籍,也需要他們拜訪平房之後才有機會考察。威利特緊張而熱切地回顧了整段病史;也就是這段時間裡,他得到了那幾個親眼目睹查爾斯發現柯溫文件的工人所作出的陳述,並且在報社尋獲了那些被查爾斯意外損毀的報紙,同時對那些報紙上所報導的新聞事件進行了對照。
三月八日,星期四,威利特醫生、佩克醫生、萊曼醫生與韋德醫生在瓦德先生的陪同下鄭重其事地拜訪了那個年輕人;他們沒有隱瞞來訪的目的,並且極為詳盡地詢問了這位被他們當作病人的年輕人。雖然醫生們在房間裡等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看到查爾斯,而當他最終焦慮不安地出現在眾人面前時還環繞著一股古怪而又作嘔的實驗室氣味,但這個年輕人的態度卻並不執拗;他坦率地承認,由於過分專注某些深奧的研究,自己的記憶與平衡受到了一些影響。而當醫生們堅持要求他轉移到其他住處時,年輕人也沒有多做反對;事實上,除開糟糕的記憶力外,他表現出了非常高的智力水平。而且,他的行為舉止差點唬住了來訪者,讓他們就此迷惑地打道回府——但是年輕人言語間反覆流露出的復古傾向,以及他意識中那些明顯取代了現代觀念的古老思想,都明白無誤地表示著他已經不再是個正常人了。至於自己的工作,他向這些醫生透露的信息並不比他告訴自己家人與威利特醫生更多。而談到那封他上個月寄出的、語氣慌亂的書信時,他僅僅將之解釋為精神緊張與歇斯底里發作的結果。他堅持說這間陰暗的平房裡並沒有暗藏其他的書房與實驗室——而且醫生可以自由地參觀房間裡所有的書房與實驗室,並且故作深奧地解釋那種浸透了自己衣服、卻並沒有出現在房間裡的古怪氣味。他將那些在鄰近地區傳播的流言蜚語解釋為一種在好奇而困惑的情況下創造出的廉價故事。此外,他表示自己沒法隨意地準確說出艾倫博士的下落,但卻向他的問詢者們保證,如果有必要,那個留著鬍子、戴著眼鏡的男人是會回來的。最後,查爾斯向那個一直抗拒回答任何問題的布拉瓦人支付了工錢,關閉了這座似乎埋藏許多黑暗秘密的平房。他並沒有流露出任何緊張的跡象,而醫生們僅僅留意到他好像稍稍停頓了一下,仿佛在聆聽某些非常模糊和難以察覺的聲音。他的臉上明顯地流露著一種平靜鎮定的順從,仿佛自己只不過暫時離開一會兒,只要一勞永逸地做好布置與安排,便只會造成一丁點微不足道的麻煩。雖然扭曲的記憶、反常的行為以及發音與書寫能力的缺失給他帶來了許多麻煩,但他顯然相信自己那依舊極為敏銳的思維與智力足以解決他遇到的任何困難與窘迫。大家一致同意不將這一變化告知他的母親;而是由他的父親借用他的名字繼續郵寄用打字機列印的信件。瓦德被安置在了一家平靜祥和、風景如畫的私人醫院裡。這座醫院位於海灣中的科南尼科特島上,所有參與此事的醫生都聚集到了這裡,準備對病人進行密切的檢查與問詢。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醫生們注意到了他身體上的古怪;衰弱的新陳代謝,變化的皮膚以及紊亂的神經反應。在所有檢查者中,最為煩躁不安的便是威利特醫生;因為他是看著查爾斯長大的,而且他本可以憑藉著極度的敏銳洞察力意識到查爾斯身體紊亂的程度。他臀部那塊熟悉的橄欖色胎記消失了,而他的胸口多出了一顆從未見過的巨大黑痣、或者黑痂——這讓威利特懷疑這個年輕人是否曾被打上過“女巫印記”,據說人們會參加某些在偏遠荒地上舉行的夜間集會時打上這樣的印記。過去那段沒有秘密的日子裡,查爾斯曾經向醫生展示過一些他從塞勒姆鎮抄來的女巫審判記錄——而現在,這些記錄一直盤桓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那上面說:“G.B.先生那晚指認布麗姬特·S.,喬納森·A.,西蒙·O.,迪利維倫斯·W.,約瑟夫·C.,蘇珊·P.,梅赫得博·C.與黛博拉·B.有魔鬼的印記。”此外,查爾斯的面孔也讓他覺得極其恐懼不安,直到最後,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所恐懼的東西。因為年輕人右眼多了些他之前從未注意到的東西——那是一小塊傷疤或小坑,與約瑟夫·柯溫那幅剝落的肖像畫上所描繪的一模一樣,這或許說明了他們兩個人在從事神秘學研究的某個特定階段均接受了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標記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