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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步,我要更加細緻地重新檢查那個曾經死了很多人的廢棄村落,那也是亞瑟·門羅曾經看到了什麼東西,卻再沒有命活著把它講出來的地方。儘管我此前一無所獲的調查已經十分細緻了,但我現在又有了新的信息要去驗證,經歷了那次可怕的墓穴爬行後,我相信那個可怕的怪物在生長的過程中,至少有一個時期是生活在地下的。這一次探索是在11月14日,我的搜尋區域主要集中在錐子山和楓樹山上那些能夠俯瞰那個不幸村落的山坡上,尤其是對楓樹山上發生過山體滑坡區域的鬆軟泥土,我給予了特別的關注。
我下午的搜尋什麼也沒有發現。黃昏降臨時,我站在楓樹山上俯視那個村落,又順著峽谷看向那一頭的風暴山。絢爛的落日過去後,一輪圓月升了起來,銀色的洪流傾瀉在平原之上,照亮了遠方的山坡和到處隆起的古怪矮丘。這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平和景色,但我對此卻充滿了厭惡之情,因為我清楚這樣的景色背後隱藏著什麼。我厭惡那面帶嘲諷的月亮,那假作良善的平原,那潰爛生瘡的山崗,還有那些險惡的土丘。在我看來,這裡所有的事物都被噁心的傳染病感染了,它們與某種隱秘的扭曲力量結成了邪惡聯盟,並為此感到歡欣鼓舞。
過了一會兒,當我心不在焉地凝視月光下的種種景物時,我的目光被地貌呈現出的某種特徵吸引了,地貌的類型和分布看起來有些異常。我對地理並沒有什麼確切的了解,最初只是對那片地區的古怪土丘和山崗有些感興趣。我注意到,它們在風暴山四周分布的範圍很廣,不過從數量上來看,平原上的還是比靠近山頂處的要少很多。這種分布無疑是由於在史前時代,冰川對地貌鬼斧神工般的神奇改造在山頂遇到的阻力更加微弱才形成的。此時,月亮已然低垂,月光照耀在土丘上,在土丘背後投出長長的古怪陰影。我突然強烈地意識到,這些土丘所形成的各種點線排列,與風暴山的山頂有某種特別的聯繫。那個山頂絕對是一個中心,一座座土丘串成行或列,以山頂為中心向四周輻射開來,並無一定之規,就像是病態的馬登斯公館向四周伸出了不可見的恐怖觸手。不知為何,觸手這個想法讓我感到一陣寒戰,我停下來分析自己為何認為這些土丘是冰川運動產生的現象。
我越是分析,越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不對。基於地表的景象以及我在地底的經歷,我腦海里逐漸形成了古怪可怕的類比,與我此前開放的想法完全不同。當我回過神時,我發現自己正用狂亂的語氣顛三倒四地自言自語,“我的上帝!……那些鼴鼠丘……這該死的地方一定像個蜂巢……有多少……在公館的那個晚上……它們先是帶走了班尼特和托比……從我們的兩邊下手……”我撲向離我最近的一座土丘,發瘋一樣挖了下去,我不顧一切地挖著,顫抖著,卻又像是在經歷一場狂歡。我不停地挖著,直到最後,我無處安放的情緒隨著高聲尖叫釋放了出來,我挖到了一個隧道,或者是地洞,它就和我在那個可怕的晚上爬過的隧道一模一樣。
事後回想起來,我當時手裡拿著鐵鍬,驚恐地跑過月光照耀下、土丘清晰可見的草原,又穿過陡峭山坡上鬧鬼的森林地獄。我一路蹦著、跳著、叫著、喘著跑向可怕的馬登斯公館。我記起自己毫無理性地把荊棘滿覆的地下室各處都挖了個遍,只為了找出由邪惡的土丘形成的小天地的核心或中心在哪裡。然後我還記起,當我偶然間發現那個通道時,我是怎樣地放聲大笑。通道的洞口開在那個古老煙囪的底部,洞口周圍野草叢生。我身邊正好帶著一根蠟燭,在燭光照耀下,野草投下了詭異的陰影。我不知道在這地獄般的蜂巢裡面還留下了什麼,潛伏著、等待著雷聲將它喚醒。已經有兩個被殺死了,也許它們就此全完了。但我仍抱有熊熊烈火般的決心,要一探這恐懼最深處的秘密。我此時又回到了過去的想法,認為這恐懼是有形的實體生物。
到底是立即獨自一人帶著手電筒探索這條通道,還是試著召集一群棚戶居民與我一起探索,就在我為此猶豫不決時,一陣疾風從外界突然颳了進來把我的蠟燭熄滅了,將我留在一片漆黑之中。上方的裂隙和孔洞中不再有月光透射進來,我清楚地聽到了不祥的隆隆雷聲越來越近,心中感到宿命難逃,充滿了警覺。種種聯想混成一團占據了我的大腦,我不由得摸索著退到地下室最遠的角落裡,但我的眼睛從來沒有離開煙囪底部那個可怕的洞口。閃電穿透了外面的森林,照亮了牆壁上方的裂隙,我借著這微弱的光亮,瞥見了破碎的磚牆和病態的野草。每一時每一刻,我都被恐懼與好奇占據著心房。這場暴風雨會喚來什麼?或者說,這裡還有什麼它能召喚的東西留下來嗎?借著一道閃電的亮光,我在一叢茂密的植物後面隱下身形,我可以透過植物看到那個洞口,但外面看不到我在這裡。
倘使上天仁慈,終有一天它會從我的意識里抹去我看見的場景,讓我在心靈的平靜中安度晚年。我現在已經無法在夜晚入睡,遇有雷聲時還需服用鎮靜劑。事情來得十分突然,毫無預兆,從不可思議的坑洞深處傳來了惡魔像老鼠一樣急促奔跑的聲音,還有一陣地獄般的喘氣聲和壓抑的咕噥聲,然後從那個煙囪底下的洞口突然湧出無以計數的像是患了麻風病的生物——凡人的瘋狂與病態所能道出最黑暗的魔咒,也無法產生這般令人驚駭的景象,這是令人作嘔的暗夜滋生出來的一道腐爛有機生物的洪流。這道洪流就像是群蛇分泌的黏液,沸騰著、燜燉著、洶湧著、冒著泡,從那個敞開的洞口翻卷而上,沖了出來。它像傳染病一樣蔓延開來,從地下室的每一個出口湧向外界,散布在被詛咒的午夜森林,播撒恐懼、瘋狂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