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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他的夢境愈發險惡起來。在深眠前的淺夢中,那個惡毒老婦的形象已經清晰可辨到令人膽寒了。吉爾曼也知道,她正是之前在那些陋巷中嚇唬他的人。他不會認錯那傴僂的背、長長的鼻子與乾癟的下巴,她那破得不成形狀的棕色外衣也與他記憶中的如出一轍。她的表情中透著駭人的歹毒與興高采烈,而他醒來時,總能回想起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對他威逼利誘。他必須去見黑色男子,然後和他們所有人一起前往終極混沌的中央,覲見阿撒托斯的王座。她是那麼說的。他獨立的探索既已進展到了如今的程度,就必須以自身之血在阿撒托斯之書上簽名,並取得新的秘密名號。而他之所以沒有跟隨她、布朗·詹金及另外一人前往迴蕩著蒙昧的尖細笛聲的混沌朝見王座,只是因為他曾在《死靈之書》中讀到過“阿撒托斯”這個名字,知道它代表著一個恐怖到不可言表的原初邪物。
老婦總是憑空出現在牆角,那個下沉的天花板與內傾的牆壁的交界處。比起地面,她出現的位置更靠近天花板,而且身體幾近透明。每一晚當淺夢轉變為深夢時,她都比前一晚更加接近他,形象也更加清晰。同樣,布朗·詹金也一晚比一晚湊得更近,在怪異的紫色磷光中,它那口發黃的白色尖牙閃爍著駭人的微光。它那可憎又刺耳的竊笑聲在吉爾曼的腦子裡迴蕩,越來越揮之不去。早晨醒來時,他還能回想起它是如何吐出“阿撒托斯”與“死靈之書”這兩個詞的。
在深眠之中,一切也同樣愈發清晰起來。吉爾曼察覺到,他周圍這些昏暗的深淵應該屬於四維空間。那些一舉一動看似最不算漫無目的、莫名其妙的有機體,很可能就是我們地球上的生命體的投影,包括人類。其他的那些則屬於它們自己的維度,甚至是他連想都不敢去想的地方。有兩個看似沒那麼莫名其妙的活動物體——那是一大團色彩斑斕的橢圓形球體氣泡構成的聚合體,以及一個擁有他從未見過的顏色並且表面的角度在迅速變幻的非常小的多面體——似乎注意到了他,跟著他走了一陣,當他在一堆巨大的稜柱、迷宮、立方體及平面體的聚合物、類似建築一樣的東西當中改變了方向時,它們繼續朝前飄去。與此同時,那股縹緲的尖叫與咆哮聲越來越嘹亮,似乎即將達到令人徹底無法承受的可怖高潮。
在4月19日與20日相交的那天夜裡,事情發生了新的變化。吉爾曼在昏暗的深淵中半是自主地移動著,前面飄著那團氣泡聚合體以及那個小型多面體,這時他注意到,在身邊某一團巨大稜柱構成的聚合體的邊緣,出現了一些規則的角。下一秒鐘,他便脫離深淵,戰慄著站在了一片崎嶇的山坡上,沐浴在一片瀰漫開來的強烈綠光中。他光著腳,穿著睡衣,剛想走動,卻發現自己幾乎抬不動腿。繚繞的蒸氣遮擋了一切,他只看得見自己緊臨著的斜坡。蒸氣中傳來一陣聲響,由此產生的聯想令他心生畏懼。
接著他便看見,兩個身影正艱難緩慢地走向他——那個老婦,以及那個渾身長毛的小東西。老婦竭力爬著坡,並勉力把雙臂交叉,擺出了一個古怪的姿勢,與此同時,布朗·詹金明顯很費勁兒地抬起它那人手般的可怖前臂,指往了某個方向。一陣並非他自主產生的衝動席捲而來,吉爾曼被拖動似的朝前行了幾步——這方向是老婦手臂的角度以及布朗·詹金前臂指的方向所決定的。而他還未來得及走出三步,便又倏忽回到了昏暗的深淵中。幾何形的影子在他周圍翻騰,令他感到頭暈目眩、度秒如年。最後,他在陰森老宅中擁有怪異角度的閣樓房間裡醒了過來。
那天早上,他什麼都做不了,一節課也沒去上。一股未知的力量吸引著他,總將他的目光牽扯向某個莫名其妙的方向,因為他不禁老是盯著地板上的一處空白。白日流逝,他那茫然的視線改變著方向,到正午時分,他已經克服了盯著空地的衝動。下午兩點,他外出用餐,穿過城中狹窄的巷道時,卻發現自己總在朝著西南方向行走。他費了番勁兒,才在教堂街的一家餐館停住了腳步。吃完飯後,他感覺那股拉扯自己的未知力量變得更加強勁了。看來他終究得找個神經科專家瞧瞧——也許,他的夢遊與此有關——但同時,他可以至少先試試以自己的力量打破這個古怪的咒語。毫無疑問,他仍然能夠抗拒那股牽引力,走向相反方向;所以,他拿出巨大的毅力,與它逆向而行,強迫自己刻意沿著加里森街往北走。當他走到橫跨米斯卡塔尼克河的橋上之時,已經出了一身冷汗。他緊抓著鐵欄杆,朝河的上游望去,彼處就坐落著那座惡名遠揚的島,島上那些古老的石頭構成規則的線條,陰鬱地矗立在午後的陽光下。
然後,他便嚇了一跳。因為那座荒涼的島上出現了一個清晰可辨的人影,他只看了兩眼,便意識到它正是那名古怪的老婦,她那惡毒的面貌已經災難般地印刻在了他的夢境中。她周圍那片高高的草叢也在抖動,仿佛還有什麼活物正貼著地面爬行。當老婦轉身面向他時,他連忙從橋上逃走,躲進了水畔那些迷宮般的巷道中去。儘管隔著很遠的距離,他仍感到從那名披著棕衣的佝僂老婦的輕蔑目光中,朝他湧來一股恐怖而不可戰勝的邪惡。
那股力量仍然想將他拉向東南方,吉爾曼使上了十分的毅力,才強迫自己走回老宅子,爬上了搖搖晃晃的樓梯。有好幾個鐘頭,他一言不發、漫無目的地坐在那裡,目光漸漸挪向了西邊。六點左右,他靈敏的耳朵捕捉到了喬·馬蘇勒維齊在兩層樓之下哼哼唧唧做禱告的聲音。絕望之中,他一把抓起帽子,走進了金色餘暉籠罩的街道,任由那股已經變成朝南拉扯的牽引力拉著他往前走。一個小時後,在一片黑暗裡,他來到了絞架溪對岸的開闊原野中。前方閃爍著幾顆春天的星星。此刻,大步向前走的衝動變成了一步跳進太空的神秘衝動,而突然之間,他意識到那股牽引力的源頭在何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