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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著我已經位於整座城堡的巔峰之上,我開始快速跑上門後那幾小節台階;一片烏雲遮擋住了月亮,讓我不覺絆倒在地。我感覺我移動得比黑暗中更加緩慢了。直到我爬到柵欄邊時四周仍非常昏暗。通過小心地試探,我發現柵門並沒有上鎖,但是我並沒有打開它——因為我害怕自己會從我一路爬上來的這令人驚詫的高塔上摔落下去。這一刻,月亮又出來了。
此刻震驚中最為兇惡瘋狂的部分來自於那些完全出乎我意料的錯愕,以及那些難以置信的荒誕。我以往經歷過的任何事情所產生的恐懼都無法與那一刻我所看到的景象,以及這番景象蘊含的離奇意義所帶來的驚怖相比擬。那幅景象本身就如同它帶來的驚駭一般簡單,因為它僅僅如此——我沒有望見一幅置身極高之處所應當目睹到的、令人眼花的樹梢景象;反而看見自我四周,圍繞著柵門,在同一平面延伸鋪展開去的只不過是堅實的大地,以及鋪設點綴其上的大理石平板與圓柱。這一切都籠罩在一座古老的石築教堂投射下的陰影之中。而那教堂已經損毀的尖塔此刻正在蒼白的月光中如同幽靈般閃爍著。
幾乎是無意識的,我推開了柵門,跌跌撞撞地走上了那條延伸往兩個不同方面的白色沙礫小路。雖然在那一刻我仍覺得昏亂眩暈,卻還緊緊固守著那對於光芒的渴求;甚至即便我著魔地懷疑到底發生了什麼,也未曾停頓我的腳步。我不知道,也不關心我的經歷究竟是否是痴妄錯亂的幻覺、夢境,或者魔法;但我已決心要不惜一切代價去凝視那瑰麗的光輝與華彩。我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什麼,或者我可能置身何處;但當我持續不斷地跌跌撞撞走向前方時,我開始意識到某一些可怕的、壓抑隱藏起來的記憶使得我的舉動絕非出於偶然。我穿過一道拱門,走出那那片滿是厚板和圓柱的地方,開始在曠野上遊蕩;偶爾會沿著看見的小路前行,但偶爾卻會奇怪地離開小路,踏過草甸。那些地方只有些許痕跡暗示著曾有過一條被遺忘的古道。其間有一次我甚至游過了一條湍急的小河——在那裡我看到一些已經崩塌、覆滿苔蘚的石頭遺蹟,似乎暗示著曾經這裡有一座已經消失了很久的小橋。
我肯定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才抵達那個似乎是此行目的地的地方。那是一座古老莊嚴、爬滿常青藤的城堡,坐落在一片繁茂森林庭園之中。它讓我產生了一種令我瘋狂的熟悉感,同時卻又令我困惑的陌生。我看到護城河已被填滿了,一些我熟悉的高塔早已毀壞倒塌,同時新出現的廂房也混淆了我的視線。但主要吸引我視線,同時也是令我感到快樂的是那些敞開的窗戶——那裡面閃耀著華美的光芒,同時傳出那只有最歡快的宴會才有的熱鬧聲響。當我走進其中一扇窗戶,向里看去時,我確實看見一群穿著古怪的人們,他們盡情歡笑,彼此之間爽朗地交談。似乎,我以前從未聽過人們的話語,只能模糊地猜想他們在說些什麼。其中一些人臉上的表情似乎喚起了我內心深處極其遙遠的記憶,而另外一些則對我來說相當陌生。
我跨過一扇低矮的窗戶,走進了光線明亮的房間,從滿懷希望、簡單美好的瞬間一步步邁向絕望與頓悟帶給我的最為黑暗、最為不祥的震撼。噩夢很快就降臨到我的頭上,因為當我邁出那一步時,我一生所經歷過的、最令我恐懼的啟示出現了。幾乎就在我跨過窗台的那一瞬間,人群爆發出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慌。這種強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扭曲了我見到的每一張臉;我所聽過的最恐怖的尖叫幾乎從我見到的每個喉嚨里釋放而出。逃跑是他們普遍的反應。在混亂和恐慌中,他們中的幾個昏了過去,然後被瘋狂逃竄的同伴拖走了。許多人用雙手擋住了眼睛,笨拙而盲目地逃竄。他們踢翻了家具,在試圖穿過房間裡許多門中的一扇時,絆倒在牆上。
駭人的尖叫聲迴蕩著。我獨自一個人茫然地站在明亮的房間裡,聽著那些逐漸消散的迴響,顫抖著思索附近究竟潛伏著怎樣一個我看不見的恐怖怪物。乍看之下,他們已經拋棄這座房間了,但當我向一個門洞走去時,我意識到自己看到了另一個東西——那扇金色拱門的另一邊有一個與我所在的地方有些相似的房間,而那間房間裡有些活動的跡象。當我走近那扇拱門時,我開始更加仔細和清楚地打量起拱門那邊的東西;然後,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發出了自己的聲音——那是一聲駭人的嗥叫,這聲音幾乎與導致我發出這聲嚎叫的惡毒景象一樣令我酸楚——我直直地看見了那個逼真得可怕的怪物,那個無法想像、甚至不可描述的怪物。它僅僅憑著自己的容貌就徹底將一夥歡樂的人群變成了一群癲狂的逃亡者。
我甚至無法描述它到底像是什麼,因為它是一切骯髒、怪誕、嫌惡、畸形與可憎的混合體。那是一具古老、腐爛而又支離破碎的可怖形體,一個令人厭惡、歧視,腐液滴答的妖魔,一副仁慈的世人總會掩蓋起來的赤裸軀殼。老天在上,它不屬於這個個世界——或者至少不再屬於這個世界——但令我恐懼的是,我看到了它那已被啃噬後露出骸骨的輪廓,那是一個對於人類身軀的拙劣模仿,一個令人憎惡的贗品;而在它身上那些已經支離破碎的發霉衣物卻讓我產生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感覺,正是這種感覺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