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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敘述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的朋友曼頓逐漸安靜了下來。我意識到自己的敘述打動了他。當我停頓下來的時候,他並沒有報以嘲笑,而是極其嚴肅地詢問起了那個在1793年發瘋的男孩——他可能也是我小說中主角的原型。我補充說這個孩子的確值得注意,並且向朋友講述了那個孩子為什麼會走進那座早已荒廢而且被人們刻意迴避的房屋——因為他相信窗戶上會滯留一些難以察覺的影像,而這些影像就映射著那些曾在玻璃前坐過的人們。因此男孩爬上那座可怕的閣樓,想去看一看裡面的窗戶,因為有些傳說稱人們看見那扇窗戶後面有東西,但他最後卻發狂一般尖叫著從裡面跑了出來。
當我講述這一段往事的時候,曼頓依舊保持著若有所思的模樣,但仍漸漸恢復到了他仔細分析時的那副神情。為了能繼續討論下去,他勉強承認世界上的確存在著某些不同尋常的怪物;但他同時也提醒我,即便是自然界中最為病態扭曲的產物也並不是“不可名狀”的,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通過科學系統的方法進行描述的。我對他清晰的思路與固執的堅持表示欽佩,並且繼續補充了一些我從年歲已高的長者們那裡收集到的更進一步的發現。我坦白地告訴他,這些後來流傳開的鬼怪傳說與某些比任何生物更加駭人的幽靈有關。這些幽靈有著野獸般的模樣,偶爾清晰可見,偶爾卻只能通過觸碰感知它們的存在。它們漂浮在無月的夜空之中,侵擾那棟古老的房子,侵擾房子後面的墳墓,也侵擾著那座位於房子附近、有著無字墓碑與新芽樹苗的墓園。正如未經證實的民間故事所講述的一樣,不論這些幽靈是否真的抵撞——或是扼死過——任何人,它們都帶來了一種強烈而持久的影像;最近的兩代人早已忘記了大部分與之相關的故事——或許是因為沒有多少人再去思索這些事情了——但是那些非常年長的當地人卻依舊對這些幽靈懷有模糊的恐懼情緒。然而,從藝術的角度來考慮,如果人類心智所投射的靈體被怪誕地扭曲了,那麼我們該怎麼樣用清晰的敘述來表達——或者描述——這種由惡毒與混亂的扭曲所創造的、如同膨脹的惡毒雲霧一樣的幽靈呢?它本身就是一種對於自然的病態褻瀆。再進一步,倘若一個已經死了的、噩夢般的雜種怪物用它的大腦投射出了它的靈體,老實說,這樣如同雲霧般的恐怖不正是完美的、令人驚聲尖叫的不可名狀麼?
時間已經非常晚了。一隻安靜得不可思議的蝙蝠擦過了我的身旁,而我相信它也碰到了曼頓,因為雖然我看不見他,但我覺得他抬起了自己的胳膊。不久,他說話了。
“可是,那座有著閣樓窗戶的房子依舊荒廢著,現在正聳立在某個地方?”
“是的,”我回答說,“我見過那地方。”
“你在那裡發現任何東西了嗎——在閣樓里,或是別的地方?”
“在屋檐底下有些骸骨。那個男孩可能就是看見了那些東西——如果他太敏感的話,根本不需要任何殘留在窗戶玻璃上的影像,就足以把他嚇瘋了。如果那些骨頭都來自同一個東西,那麼這東西肯定是一個讓人歇斯底里、瘋狂錯亂的畸形怪物。若將那些骨頭留在這個世界上,那絕對是褻瀆神明的罪過。因此我拿著麻袋又返回了那座房子,將它們帶到了房子後面的墳墓邊。我把它們扔進了一個洞口裡。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傻瓜——你該看看那顱骨。它有著四英寸的角,但卻有著一張和你我差不多的臉。”
終於,我感覺到曼頓的的確確打了個寒戰。他已經靠得很近了,但他的好奇心卻沒有受到挫折。
“那窗戶玻璃上呢?”
“都不見了。一扇窗戶連窗框都不見了,另一扇窗戶的菱形窗孔里也看不到一丁點兒玻璃的痕跡。那些窗框的樣式——是那種公元1700年之前的格子窗模樣。我覺得這種沒有玻璃的狀態已經持續有一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了——也許是那個孩子打破了它們,如果他真能撐住的話;傳說也沒提到這些事情。”
曼頓又陷入了沉思。
“我想去看看那座房子,卡特。它在哪裡?無論有沒有玻璃,我都必須去那兒探索一番。還有你拋下那些骨頭的墳墓,還有那一座沒有銘文的墳墓——這整件事情肯定有點兒恐怖。”
“你的確見過它——就在入夜之前。”
朋友的反應比我預料的還要緊張,因為在一點點無害的戲劇化敘述之後,他神經質地向後跳去,躲開了我,切切實實地呼喝出一種大口吞咽空氣的喘息聲。他的喘息釋放了一縷先前的壓抑。那是一陣非常古怪的呼喝,但更可怕的是,這陣呼喝得到了回應。因為,當那聲音激起陣陣回音的時候,我聽到瀝青般的黑暗裡傳來了一陣嘎吱作響的聲音,接著意識到我們身邊那座被詛咒的老房子上的一扇格子窗被打開了。由於其他的窗框在很早以前就已經脫落了,因此我也知道被打開的窗框一定是那扇依舊依附在可憎閣樓窗戶上但玻璃早已完全脫落的窗框。
接著陰冷、作嘔的空氣匯成了一股有毒的氣流,從那個可怖的方向吹了過來,緊隨其後的是一陣刺耳的尖叫聲。那聲音就在我身邊不遠,從那座埋葬著人與怪物、令人驚駭的、裂開的墳墓里傳了出來。下一刻,某個體型無比巨大但卻不知為何物的東西開始瘋狂地衝撞著,將我從所坐著的可怕座位上撞了下來,讓我四腳朝天地摔倒在這可憎的墓地里那片樹根盤繞的泥土上;同時墳墓里傳出了一陣悶聲的喧鬧,那其中有沉悶的喘息,有颼颼的風聲,讓我不由得幻想彌爾頓筆下那一大群墮入地獄裡的畸形靈魂就居住在那處漆黑無光的陰暗裡。令萬物枯萎的冰冷狂風匯成了一個漩渦,接著鬆動的磚塊與灰泥開始嘎嘎作響;但在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之前,我已經陷入了仁慈的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