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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我們極不情願地慢慢靠近地上那一攤支離破碎的屍體。天哪,真希望我們從未靠近過它們,只是轉頭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那地面光滑的邪惡通道,遠離那些被刮掉又重新模仿雕刻的拙劣壁畫——在我們目睹那些東西之前,在我們被那些東西折磨得從此不再輕鬆自如地呼吸之前,我們應該什麼都不顧轉頭就逃跑的。
當手電筒的光同時照向地上的那攤東西時,我們很快明白了它們為何變得如此支離破碎。地上的那些屍體曾被殘忍地撕咬、碾壓、扭扯、割裂,但是斬首無疑給了它們最致命的一擊。帶有觸角形似海星的頭顱全都無一倖免;再靠近些,我們才看到那些頭顱是被怎樣恐怖地撕裂開來的,那是來自一種近乎地獄般的可怕力量。傷口流出的暗綠色膿液在地上流了一大片,散發著陣陣腐臭氣味;但是一種新的更為陌生的惡臭卻幾乎掩蓋住了原先的這種腐臭氣味,這種氣味比我們一路走來經過的任何地方聞到的都要強烈和刺鼻。當我們離那攤屍體非常近的時候,馬上明白了那種陌生的難以名狀的惡臭氣味來自哪裡——丹福思記起了他剛剛看到的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刻,那些講述了一億五千萬年前白堊紀時期遠古者歷史的雕刻。他終於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大聲尖叫起來,尖叫聲在雕刻著可怖畫面的拱頂長廊里久久迴蕩。
我緊跟著也尖叫起來;因為我也曾見過那些古老的壁畫,畫面中的遠古者也是斷肢殘軀,癱倒在地,全身都被可怕的黏液緊緊包裹,當時看到那些畫面時我就心裡直發怵——在那場可怕的修格斯反叛戰爭中,修格斯殘忍地屠戮遠古者,將遠古者的頭顱全部吞噬。即使在那麼久遠的遠古時代,修格斯都已經如此臭名昭著,如噩夢般可怕。修格斯的模樣和所作所為,不應該被任何人看見,或是被任何生物描述。寫下《死靈之書》的阿拉伯瘋子都神經兮兮地保證地球上不存在修格斯,也只有那些嗑藥後的人才會在半真半假的幻覺中看見它們的模樣。無定形的原生質能模仿任何形態、任何器官、任何生長過程——一團鼓囊囊的黏稠細胞泡——大小十五英尺的扁球體,富有彈力,可無限延展——聽話的奴隸,城市的建造者——變得越來越暴戾,越來越聰明,越來越適應水陸兩棲生活,模仿能力也越來越高超——天哪!那些近乎瀆神的遠古者是有多瘋狂,才敢使用這些惡魔,才敢雕刻出這些惡魔的模樣?
現在,當丹福思和我看見那些才留下不久的泛著光澤的黑色黏液,正厚厚地包裹著無頭死屍,散發著一股新的臭得難以想像的濃烈氣味時——在二次雕刻的牆上一塊較為平整的地方,這些黏液畫下的一組組圓點圖案——我們這才知道真正的恐懼是什麼,真正的恐懼有多深,又有多滿。並不是對於那四隻不見的遠古者的恐懼——因為我們知道它們不會再傷害我們了。可憐的怪物!畢竟,它們本身並不邪惡。他們也不過是另一個時空另一種生物體系中的另一種意義上的人罷了。大自然和它們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如果任何人仍自作聰明打算一意孤行前往那片死寂或者說沉睡的南極荒原,悲劇將再一次降臨。
遠古者甚至都不野蠻——說到底,它們做了什麼呢?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寒冷地方驚醒後發現,周圍早已改朝換代面目全非——或許一群帶毛的四足動物還在朝著自己瘋了一樣吼叫,自己只能盲目抵抗,還有一群身著怪異的白色猿猴拿著冰冷的器械死死地對著自己……可憐的萊克,可憐的格德尼……可憐的遠古者啊!到死都想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在它們那種處境之下,難道我們就會和它們的反應不一樣嗎?天哪,多麼智慧啊,多麼執著啊!他們驚醒後都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和壁畫中自己先祖和同類生活的環境竟會如此不同!是輻射動物或是植物也好,是怪物或是從群星降臨的也罷——不管它們是什麼,毫無疑問它們就是人!
它們翻越冰雪覆蓋的山峰,過去這裡的山坡上還修建著一座座廟宇神殿,它們還曾到此參拜過諸神,山間還長著鬱鬱蔥蔥高大如巨木的蕨類植物。它們發現地面上修建的巨城早就荒廢多時,被冰川侵蝕,再無人煙,它們和我們一樣,仔細觀察著牆上殘留的壁畫,希望從中獲得一些線索。它們發現可能還有同類活著,這些從未謀面的同類可能還生活在黑暗的深淵之中,它們於是試圖前往深淵打探情況——然後發現了什麼?當丹福思和我看到那些被黏液包裹著的無頭死屍,死屍旁邊牆上被刮去重新雕刻的壁畫,還有壁畫上黏液剛剛畫成的一組組圓點圖案時,所有這一切全部瞬間閃過腦海——我們似乎這才明白,最終是哪一方取得了勝利,躲進了周圍還有企鵝棲息的黑暗深淵,在那座海底之城存活至今,而那從深淵升起的一股股不斷翻滾掙扎的慘澹霧氣,似乎在無聲地回應著丹福思的尖叫聲。
當我們意識到是誰留下這些可怕的黏液和無頭死屍時,極度震驚之下,我們有如雕像般石化,一動不動,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後來我們交流看法時,才知道在那一刻,丹福思和我的想法竟然驚人的一致。似乎我們就那樣站了幾千萬年,但實際上也不過短短十秒或十五秒。那些可怕的慘白霧氣向前翻湧,倒似乎真的像是被深處的龐然大物攪起來的——接著傳來一種聲音,讓我們立即改變了之前的所有計劃,而僵硬的我們也似乎瞬間被解除了魔咒一般,拼命地向地面上的空城飛奔,跑過那些茫然無措呱呱亂叫的企鵝,沿著冰下的巨石過道回到巨大的圓形遺蹟,再沿著古老的螺旋形坡道向上衝出地面,回到日光之下,回到理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