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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蘇達姆葬於綠林墓地,永遠沉睡在他的新娘身邊。沒有人為他那堆鬆散的有些怪異的骸骨舉辦葬禮,他的親戚們對於這突來的、讓人們遺忘掉案件的死亡備感欣慰。事實上,從未有合法的證據宣揚這位學者到底與雷德胡克的恐怖事件有什麼關聯;既然他的死亡阻斷了他即將會面臨的審問,也就沒有人再過多提及他的死訊,蘇達姆家族的人也希望其後人回憶起他時,只記得他是位和善的隱士,喜歡涉獵沒有惡意的魔法和民間傳說。
至於雷德胡克——它依舊一如往常。蘇達姆來了又走;恐懼感聚集了又消散;但黑暗和骯髒種群的惡魔精神一直在舊磚牆房屋裡的雜種之間遊蕩。徘徊著的團伙仍然暗中進行著無從知曉的行徑,經過窗邊時,燈光和扭曲的面孔莫名地顯現又消失。由來已久的恐怖是一個長著千顆頭顱的蛇怪,對於黑暗的狂熱崇拜深深地根植於褻瀆神明的行徑中,這遠比德謨克利特的虛空(5)更為深邃。獸的靈魂無所不在,耀武揚威;雷德胡克軍團的青年們目光游離、臉上帶有麻點,他們仍舊吟唱著、詛咒著、嚎叫著、列著隊從一個深淵走向另一個深淵,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被他們可能從不知道的生物法則盲目地驅動前行。一如既往,來到雷德胡克的人遠比在陸地那邊離開的人多,而且已經有傳言稱新挖通的溝渠從地下流經至某個中心區域,那裡販賣著酒精和一些不值一提的東西。
教堂舞廳現在幾乎完全就是個舞廳了,夜晚時分,怪異的面孔又會出現在窗邊。最近,一名警察說他相信填堵了的那個地窖被挖開了,這其中的原因絕不簡單。我們所要與之對抗的、比歷史和人類本身更加古老的毒害到底是什麼呢?在亞洲,猿猴隨著那些恐怖的毒害起舞,社會毒瘤也安全地潛伏起來,並擴散至腐敗的殘垣瓦礫所隱匿的秘密之處。
馬隆的震驚是有原因的,就在不久前的一天,一位警官在地下室的空地前聽見一個皮膚黝黑、斜著眼的老巫婆在低聲地教一個孩子某種方言。他側耳仔細聽了聽,覺得那些話極其怪異,她在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
“哦,夜幕中的朋友和同伴,你們之中,欣喜於犬吠與流血的人,漫步於墳墓之間暗影中的人,嗜血及給凡人帶去恐懼的人,歌果王后,摩門教徒,千面之月,會稱讚我們的犧牲!”
(張琦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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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句德文原文為“es lässt sich nicht lessen”,出自愛倫·坡的名篇《人群中的人》。
(2) 瑪格麗特·默里(Margaret Alice Murray,1863—1963),英國著名人類學家和研究埃及的學者。
(3) 卡巴拉(Kabbalah),是與猶太哲學觀點有關的思想,用來解釋永恆的造物主與有限的宇宙之間的關係。
(4) 莉莉斯(Lilith),蘇美爾神話中的人物,被認為是撒但的情人,夜之魔女,也是擁有強大能力的女巫。
(5) 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前460—前370或前356),古希臘自然派哲學家,認為世界的本質是原子和虛空。
他
He
本篇寫於1925年8月,後發表在1926年9月的《詭麗幻譚》上。當時,洛夫克拉夫特花了整整一個晚上在紐約閒逛,然後在第二天早晨七點搭渡輪到了新澤西州的伊莉莎白市,並在該市的公園裡寫下了這篇小說。1924年初,在與索尼婭·格林結婚後,洛夫克拉夫特就搬到了紐約,與妻子一同在布魯克林區安頓下來。而本文真實地反映了他在紐約時的心情變化:初到紐約,他對新生活充滿希望,並在書信里將紐約描述為“如同只有在夢裡才能見到的城市”;但沒過多久,妻子的生意就遇到了困難,人也病倒住進了療養院;而作者本人也不得不搬去租金便宜且人種混雜的雷德胡克街,終日為找工作而忙碌。最終,隨著希望的逐漸破滅,他對紐約的怨恨也日益增長。這些情緒後來主要體現在了《他》與《雷德胡克的恐怖》這兩篇小說中。
《他》的打字稿。
遇見他,是在一個不眠的夜晚。那時我正絕望地遊蕩在城裡的街道上,試圖挽救自己的靈魂與夢幻。來到紐約是個錯誤的決定。這座城市裡的古老街道沒完沒了地蜿蜒扭曲,連接了無數早已被人們遺忘的庭院、廣場與碼頭,而那些巍峨的現代高塔與尖頂則如同巴比倫城一般陰森地聳立在虧缺的月亮下。雖然我也曾在那些街道交匯的擁擠迷宮裡尋找過令人酸楚的奇蹟與靈感,但置身在新月下的高塔尖頂之間時,我只感受到一種恐怖而壓抑的感覺,這種感覺恐嚇著我,威脅要徹底掌控我,禁錮我,消滅我。
美好的幻想是一點點破滅的。初次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我曾站在橫跨水面的雄偉大橋上,欣賞過它在日暮時分的風景。我看見那些難以置信的尖峰與稜錐如同花朵一般,亭亭玉立地高聳在層層疊疊的紫色霧氣中。霧氣輕輕涌動,與天空中燃燒著的金色雲彩以及最早升起的幾顆星辰嬉鬧在一起。而後,在波光粼粼的潮水上,窗戶一扇接一扇地透出了燈火,漸漸點亮了這座城市。無數提燈在潮水邊搖曳著,閃爍不定。低沉的號角吹響了奇異的和音。於是,整座城市變成了夢境世界裡的璀璨蒼穹,仙子樂曲中的甜美芬芳,像是匯聚了卡爾卡松、撒馬爾罕、黃金國以及一切仿佛存在於傳說中的輝煌城市所擁有的美好奇蹟。稍後,我被領著穿過了那些古老的小徑。在我的想像里,它們是如此的可愛——在那些狹窄、曲繞的小巷與走道兩側,聳立著一排排喬治亞式的紅色磚牆建築,那些豎著立柱的門廊正對著往來的閃亮轎車與嵌板車廂,而在門廊上面裝著小格子窗的楣窗則閃閃地眨著眼睛——意識到長久以來一直嚮往的事物就在眼前,我興奮地漲紅了臉。在這種最初的興奮中,我覺得自己真的發現了某些珍寶——並終有一日會因此成為一位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