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正要下去,但聽遠處一陣巨響,猶如十萬軍聲,遼河發了大水。一轉眼,洪峰已經到了,東家的屋舍、牲口,連同一家大小,全被洪水吞沒,僅有鎮河殿沒讓大水衝倒,迷信的老百姓以為龍王爺報仇來了。小半拉子躲在殿頂上,躲過了一劫。洪水三天才退,他這三天沒吃沒喝,也不知怎麼挺過去的。
等到大水退了,他下來找吃的,走了很多天,可沒見到什麼金鑾殿。後來聽人們說起:“江湖上有個崔老道,算命算得很準。”他一個念頭轉上來,跑去找崔老道算了一命。
提起崔老道,先揭他一個底,天津衛城廂東頭,有座很大的廟宇,俗稱娘娘宮,供奉天后聖母老娘娘。廟大,供的神仙也多。正殿供天后聖母,前殿供韋陀,偏殿供四大金剛,還有子孫娘娘和眼光娘娘。一年到頭,香火不斷。
善男信女燒香還願,那是各求各的。求子嗣的找子孫娘娘,犯眼疾的求眼光娘娘。燒完香撂幾個錢,有的多,有的少,不在乎多少,可沒有空手來的,這叫香火錢,又叫燈油錢。在過去,廟中有住持老道,專收這個香火錢。燒香的人越多,他掙的錢越多。他還把沒燒完的半截殘香收起來,賣給做香的,搓成整香,再擺到廟門前賣,淨是沒本兒的買賣。自古說“燒香不落神”,進廟之人有求而來,要顯得心誠,必須挨個磕頭,轉圈上香,老娘娘駕前的童子也得敬到了。
那時候在娘娘宮當個廟祝,到處有進項,真得說是吃香的喝辣的,給個縣太爺都不換。娘娘宮前殿、正殿,外帶兩邊的配殿,香火一個比一個旺,後殿卻沒人去。兩個原因,一來位置偏僻,二來後殿供的是位“王三奶奶”。你要說胡三奶奶、胡三太爺,不用問都知道是狐仙,城中還有胡三太爺廟,胡三奶奶是三太爺廟裡的,與王三奶奶無關。至於後殿的王三奶奶是幹什麼的,還真沒人說得上來。單看王三奶奶的泥胎塑像,既沒有鳳冠霞帔蟒袍玉帶,也沒有老娘娘雍容華貴的相貌,怎麼看怎麼是個鄉下老媽子,太寒磣了。趕上初一十五開廟會,前邊人山人海,擠倒了半邊廟門,後殿也進不來幾個燒香的。
不知打何時起,官府立了一個規矩,安排火居道去後殿輪值。火居道是不住廟的道人,有家有口,平時不用穿道袍。一個火居道當值一年,輪到誰誰去。在這一年之中,後殿有什麼大事小情,有多少進項,全是這個當值老道的,那也沒人願意去,只不過上有王法,不去要挨板子。
有一年,該輪到崔老道當值。他在後殿守著王三奶奶,垂頭喪氣,成天發愁,如果他人在外頭,怎麼都好說,下窪拾柴、偷雞摸狗,不擔心吃不上飯,可是守在後殿,十天半月見不到一個進來燒香許願的,西北風都沒處喝去,一年下來,豈不餓死在這兒?
還得說崔老道主意多,他想來想去,想出一個法子。他尋思前邊各殿香火極盛,皆因有靈有應。當真有靈有應嗎?那也未必,不管你許什麼願,成了是有靈有應,不成告訴你是行善不夠,可見靈與不靈全在其次,主要那個年頭迷信的人多,托神附鬼,信什麼的都有。你看前殿的韋陀,倒與別處的韋陀不同,泥像兩手空空,懷中沒有降魔杵。沒了降魔杵的韋陀,還能叫韋陀嗎?有人說是韋陀的降魔杵鎮住了海眼,韋陀坐在上邊,保佑這一方不發大水。這麼一個民間傳說,居然也讓許多善男信女當真了。倘有王三奶奶顯聖,還愁沒人進來燒香?
崔老道有心讓王三奶奶顯聖,轉天鬧了一出。不到晌午,廟門前亂成一團。有個拉車的堵住廟門,扯開破鑼嗓子,沖廟中亂喊。聲稱有個老太太,慈眉善目的,穿一件月白襟大褂,青褲子裹腿,七十來歲,身子骨還挺硬朗的,一大早叫了他的車,到廟裡燒頭香,說好了出來給他五大枚,可是這個老太太進了廟,到晌午還沒出來。一家老小還等他掙了車錢,回家買棒子麵兒,拉車的等不起,在廟門前嚷嚷開了,引來好多看熱鬧兒的圍觀。廟裡住持老道出來,問明白是怎麼回事,說那可奇怪了,一早起來到現在,他都在廟裡,沒見到有這麼個老太太進來燒香。拉車的捨不得那五大枚,借鏈子鎖上車,進到廟中找人。看熱鬧兒的人們起鬨,也都跟了進去。前殿沒有,正殿沒有,兩旁的配殿也沒有。找到後殿,拉車的一眼認出坐他車的老太太,月白襟大褂、青褲子裹腿,正是後殿這位。進來看熱鬧兒的全傻了,這可不是人,而是王三奶奶的泥胎,泥胎前邊還擺了十枚銅錢。拉車的一見,一下子跪倒在地,磕頭如同搗蒜,口稱:“王三奶奶顯聖,可憐咱們窮人,說好給五大枚,卻賞了十大枚!”
當然,這全是崔老道一手安排,他找來個拉車的,在廟門前鬧了這麼一出。如此一來,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河東河西。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爭相趕來燒香,捐錢獻物的不計其數,都說王三奶奶顯聖了,有求必應。
可是燒香求神,必是有所求,誰知道後殿王三奶奶管什麼呀?崔老道看見殿內有一張射天弓,他靈機一動,告訴善男信女,王三奶奶是位護子娘娘,後殿有射天狗的弓箭。過去有句迷信的話——“嚇走天狗,子孫進來”。民間迷信,以為兩口子沒孩子,是天狗擋住了下界投胎的小孩,必須用弓箭往天上射,嚇走天狗,才有子孫後代。又傳天狗鑽煙囪,嚇唬小孩,容易給小孩子的魂兒嚇掉了。凡是夫妻兩個燒香求子,或是家中孩子有災,給過香火錢,請出崔老道,讓他裝模作樣,往天上射三箭。
崔老道借王三奶奶顯聖,在後殿射天狗,斂了不少錢財。要說過去的人迷信,信神仙必定信命,當然有不少人找崔老道算命,都說他算得准。崔老道也是會說:“你問什麼是命?提前告訴你沒用,你活在當中又看不見,過後你看明白了也來不及了,才悟得出這叫命!”
揭完崔老道的底,再說小半拉子怎麼去算命。他以為崔老道乃當世真人,不遠千里跑去找崔老道問命。崔老道對他說了這麼一番話:“你夢見龍王爺請你吃魚,這個福分不小,命中造化不是一般人有得了的。你的八字也好,八月十八生辰,趕上八字有馬騎,該有封王拜將乃至於坐殿的命,何不去行伍之中尋個出身?”
他可不知道,以往那個年頭,算命的都這麼說,看人下菜碟兒,你窮他讓你去從軍,說你有“高官得坐,駿馬得騎”的命。凡是行伍出身,無不是在刀槍叢中九死一生,只要能活下來,沒有當不了官的。當了官以為算命的話准,豈知讓他這話坑了的人,可都成了枉死鬼。崔老道算命那全是胡算,借王三奶奶顯聖招搖撞騙,替求子的人家射天狗聚斂錢財。白半拉這個人一向沒有主見,耳根子太軟,別人說什麼他信什麼,而且非常之迷信,吃虧上當全是打這兒來的,他真信了崔老道的話了,以為自己有坐殿的命,一心封王拜將。他把祖上傳下的《陵譜》給了瞎老義,投軍奔他的前程去了。正趕上戰爭年代,數不清有多少次出生入死。後來打到塔山,塔山沒有塔,也不是山,但是地名中有個塔字,犯了地名兒。可能是他只吃了半條魚,到了塔山過不去了,炸掉了一條腿。他以為這是命,經常念叨他只吃了半條魚,龍王爺給他指的路只能走到一半。因為他總這麼說,認識的人都叫他“白半拉”,還為此挨過批鬥蹲過牛棚。他是在1966年去世,到了他兒子白旗那輩兒,去到北大荒戍邊,也不是吃倒斗這碗飯的。
白家先祖之前得到一卷古書,應了“遇虎而開”四個字,傳下二百餘年,仍不知“有龍則興”應在何處。結果又讓崔老道說對了——你裹在當中看不見,過後看明白也遲了,這不是命是什麼?
第二章會鼓的寶畫
1
八十年代,北京城倒騰古董的分為四大塊,東西兩處鬼市兒,又叫曉市子,一個在崇文門,一個在宣武門,三更開五更散,兩百年來一直如此,淨是來路不正魚目混珠的東西,有好東西也要不上價兒。再有兩處,一個在琉璃廠,興起於兩朝之前。另一個是後來居上的潘家園舊貨市場,要說到水深,還得是潘家園。
當時,在潘家園買賣古董、收贓販贓的,可以說王八兔子大眼兒賊什麼人都有,擺地攤兒賣撂跤貨的是多,手上有真東西的可也不少。我和胖子胡打亂撞,掛起摸金符,吃上了倒斗這碗飯。如今在潘家園提起我來,大小也是個字號。
那一天,瞎老義來訪我。按輩分說,我還得叫他一聲師叔。他找到我,交給我一個大包袱,裡邊包了金剛傘、硃砂碗、飛虎爪、打神鞭、黑驢蹄子、水火衣、鼠皮襖、吉莫靴、發丘印、乾坤袋,還有一卷《陵譜》。我聽瞎老義說,打神鞭、硃砂碗、金剛傘、乾坤袋、飛虎爪、水火衣乃是他恩師所傳,那是倒斗之人穿衣吃飯的全套傢伙。他這些東西,旁人要去沒用,落在掛了摸金符的人手上,才是物歸其主。
我原以為瞎老義是念香火之情,怎知他不是白給我的。他眼神不行,又上了年紀,足硬手鈍,日子過不下去了,指望我出去得了東西,分給他一半。其實他不這麼說,我也不會虧了他,但是從棺材山出來以後,我已經不再倒鬥了。據我所知,摸金髮丘起於後漢,掛符稱校尉,背印稱天官,皆有尋龍之術。說到尋龍,什麼是龍?龍者,能幽能冥,可巨可細,上升於天,下潛於淵。有人覺得那叫胡扯,誰見過龍?別人看不出來,摸金校尉能看出來。所謂尋龍,指的是通過相形度勢、觀山望氣來尋找龍脈龍穴,尋龍訣有雲“大道龍行率有真,星峰磊落是龍身,四肢分出四世界,日月下照為山形!”摸金符是摸金校尉尋龍倒斗護身之物,沒有摸金符,稱不上摸金校尉。摸金校尉掛符尋龍,盜墓取寶以濟天下。祖師爺立下的規矩,摸金校尉有兩大忌,一不走單,二不傳內。不掛符則可,掛了摸金符,敢不信這兩大忌?
你聽這頭一忌,不是雞鳴燈滅不摸金,而是忌諱落單,不論你有多大能耐,犯了這一忌,到頭來沒一個是有好下場的!據說發丘尋龍印毀於明代,我不知瞎老義拿來這個東西是真是偽,而摸金符傳到後世僅存三枚,到了清朝末年,又落在張三太爺手中,他一人掛三符,那也是不敢讓摸金符分開。張三太爺又有四個徒弟,摸金符傳給了其中三個人,並且傳下一句話——合則生、分則死。他們幾個人不信張三太爺這番話,結果全土了點兒了。
當初我迫於無奈才去倒斗,我可不是掉下河喊救命,上了岸又哭包袱的人,腿兒沒長在別人身上,路全是自己走的,不必說後悔二字,但是倒斗這個行當,吃苦受累不說,擔這麼大的風險,僅為了死人身邊一件半件的明器,我越想越覺得不值,明器再值錢,總不如人命值錢。世人皆說盜墓取寶能發橫財,那是老時年間的話了,到如今火箭都上天了,幹些個偷雞摸狗的勾當,幾時是了?再說難聽點兒,倒斗損陰德,甭管你是為了中飽私囊,還是周濟貧苦,怎麼說也是拿死人的東西換錢。死人的東西不好拿,古墓中的奇珍異寶一旦重見天日,必定會引來無數明爭暗鬥,為之送命的人,可都要算在摸金校尉頭上。因此說倒斗扒墳這碗飯,吃不了一輩子,我已經下定決心遠走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