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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三日,蘆花蕩漾,迎春屹然,牡丹仍舊枝幹葉落。武皇每日派人過來,查看花開的蹤跡,可三天總是撲空。第四日,原本搖搖欲墜的枯葉開始凋落,片片的飄下來,倒有秋風掃落葉之感。五、六日,三尺高的花杆如枯柴般插在河畔,好不孤單。武皇親自來了,她遠遠的看著這些,河畔的風颳過,那些莖竿如同乾柴,竟一根根折斷。她靜靜的看著這一切,風揚著她大紅的錦緞,君臨城下的風範一絲不差的表現出來。過了很久,她平靜的對站在蘆花間的我說:“銀月,你放棄了最後的機會。”我莞而釋然。
生在蘇杭,葬在北邙。
而今的北邙山上墳冢集集,我想,四百年前,當武皇下令把我葬在這裡的時候,是壓根不會想到後世竟會有如此多的人,廢盡心思,用盡手段,以求葬身此處吧。芳草萋萋,碑陵遍地,北邙地下,一定藏著無盡的寶藏,單我的墓室里盛放的寶貝,已經是價值連城了。
“連城易脆。”他說,青色的衣擺隨著風揚起來,噗啦著打在一尺多高的野草上。他臉色凝重,是我未曾見過的,拳頭也緊握起來,指節發白,嘎嘎作響。“就像這大宋江山,多好一塊連城壁,而今也被金狗霸占了半壁江山。”我眯起眼睛,遙看山腳下巍峨洛陽城,只有死寂可以形容,城牆殘缺不全,街道凌亂不堪,十里長亭外耷拉的酒旗,也仿佛在嘲笑歷史對人的捉弄。“給我說說吧,怎麼一回事。”我對他說,於是,他找了一塊大石頭,倚坐下去,望著西邊沉沉落日,長長噓出一口氣,也不說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突然才聽見他說:
“——先是大唐的覆滅,一個小小的節度使廢掉了李唐的皇帝,取而代之的是五代、十國。連年戰亂,苦不堪言。而後,太宗皇帝——大宋的太宗皇帝陳橋兵變,一度登上皇位,將各個分裂的藩鎮統一起來——這些無關緊要,自不必多說。”我默然,在墓室里回憶過往的這些年裡,世上居然會有如此滄桑的變化。“……宋、遼、金並立著,向來是遊牧的遼人開始定居,慢慢的壯大了起來,吞併了幽雲十六州,居然成了大宋最危險的敵人!大宋一度與金結盟,聯合抗遼,沒想到——”他開始搖頭,強忍著悲憤繼續說,“——沒想到還是給顛覆了,居然不是遼,卻是盟國金!”我聽見他的手指嘎嘎作響,一拳砸在石頭上,有血滲出來。我默然的接受這一切,畢竟這是歷史,是不可逆轉的事實。“金狗擄走了徽宗、欽宗,徽宗的胞弟在建康稱帝,自立為高宗。而後以淮水為界,北為金,南為宋——便是今天的局面了。”
我默默的解讀著這一切,忽然發現了這洛陽城如此衰敗的原因:“那麼,這洛陽,而今是金地了?”我問他,見他咬緊了牙關,眉頭鎖得更緊,狠狠說:“那又怎樣?大宋的百姓又豈會向金狗稱臣?”頓時,他眉宇間居然有了少見的傲然。我復歸沉默,這一切,對於這亂世中的生靈塗炭來說,或許再悽慘不過了,然而在於我,一個行屍走肉,這一切又是那麼的理所當然。
月亮升上中空,深藍的天幕上居然閃著幾顆星,伴著春蟲的鳴叫一閃一閃。風吹得長草呼啦呼啦的作響,城下似乎又有雞鳴狗吠——想必又是金人鬧出的亂子。“那這洛陽城裡的人呢?總不會一股腦給全殺了吧?”我問他,想知道昔日熙熙攘攘的洛陽城如此死寂的緣故。“都逃了。”他說,“金狗到處在抓亂黨,看到礙他們眼的人就殺,於是能走的就都走了,走到南方大宋的地方去。”他抬頭看著天上的羅芒星,在江南的鶯歌燕舞里,是否同樣可以看見北天裡這顆最亮的星?“那你為什麼不走?”我又問他。“走!篤定是要走的。死也不死在這被金狗糟蹋的地方。”他又停下來,嘆息一聲,接著道,“等牡丹開敗了,我便走。”我復看他一眼,牡丹花開二十日,二十日後,他便動身下江南。
又坐了許久,直到月下中天,我才站起身,拍拍衣服,叫他:“走——”然而只發出了一個音節,我便木住了,呆看著眼前這兩個彪形的漢子,一臉猙獰,滿身酒氣的向我們走過來。“好你個小丫頭的……”我聽見一個人說,趔趄的向我撲過來,我卻依然站立著不動。猛然的,卻被一個人往後一拉,看見青色的身影很快從我身邊掠過,一拳抽在那個大漢的下頜上。“金狗!”我聽見他咬牙切齒的罵,卻被那個漢子一拳打回來,幾欲跌倒。我上前扶住他,還聽見他狠狠的罵:“金狗……憑什麼占了漢人的地方還來欺負漢人……”我心裡亦是洶湧澎湃,一股不知怎樣的情緒在腦里竄著。人還沒站穩,卻感覺手臂給人狠狠一抓,是那個金人。我的手向上一划,居然一把將他推出去,右臉上是被指甲劃傷流血的痕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有如此大的力氣。“臭丫頭,敢動你大爺!”他咬牙切齒的罵,並示意另一個金人在後頭守住,卷了袖口,一步一步向我們走過來,指節握得噼里啪啦,臃腫的身材一步一步的逼近,被我攙著的姚允一下子用了勁,將我推開,向那個人撲了去,又是一拳砸在他臉上,打得他鼻子汩汩的流出血來,卻還是免不了被打了回來,落到另一個金人手裡。那個大漢逕自向我撲過來,兩個拳頭舉得高高的,大喝一聲向我頭上劈下來。我冷不妨一伸手,抓住了他的前襟,用力一撕,茲啦——頓時間他什麼表情都沒有了,手還懸在空中,腹里的血水濺了我一身白衣。姚允似乎也看得呆了,原本和那個人撕打的手停了下來,而另一個金人,口半張著,看著我死白的臉摻著猩紅,突然間大叫起來:“鬼——”卻被回過神來的姚允一拳一拳的打在下頜上,脖子扭了去,跌在地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