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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麼掐著他,看他眉頭緊鎖臉色發紫痛苦萬分的樣子,可他居然沒伸手來掰我的手指,任由我至他於死地,眼睛裡是一望無邊的死寂。看他臉色漸漸青紫,嘴巴也微微的張開了,我知道,地獄之門正為他敞開著。將死時是個很痛苦的過程,四百年前我就體會過,那種窒息的感覺只會讓你期盼這個過程儘早的結束。我看著他清癯的彌留的臉,突然把手一松,任由他跌到在地上。
我從棺材裡站起來,白色的屍袍掃過楠木的邊緣,抖了起來。我跨出棺材,第一次在這個清醒的沉睡了四百年的墓穴里來回走動。百年沉積的霉味,滴水而成的鐘乳,以及百十箱陪葬的器物,一切熟悉至極又陌生萬分。我走回到棺材邊,盯著地上的不速之客,青色的衣袍,蒼白的容顏,我突然對他產生一種無限的依賴。看他手旁落下的一個紙包,零零落落的滾出粒粒的花籽,原來他是在上面播種的那個人。我拾一顆起來,放在指間來回撮著,看到那個人微微的睜開眼睛,直至他萬萬不可相信的坐起來,一言不發看著我。我揩掉手上的粉末,站起來拍拍衣服,對他說:“帶我走。”
大周延載年上元,武皇親駕洛陽,烏紗布衣俱出城三十里相迎。見十里長龍,浩浩蕩蕩。城內百花,一時齊放,唯不見牡丹芳蹤。武皇悻悻,牽引舊怒。瀕臨洛水,見茸茸蘆葦,岸上草廬,鮮花圍繞,眾星拱月般護其間棵棵枯枝,並一女俯首而跪,娥眉鳳眼,舉止不卑不亢,有寵辱不驚之氣。武皇端視其面,視其甚久,與其數語,眾人皆不知其意。
她居高臨下的看著我,河面上的風吹得蘆葦一盪一盪,揚起蘆花陣陣,也飄起她冠上的錦帶。她看著我,如同審視一個多年不見天日的犯人。“這些枯枝爛葉都是些什麼?”她問我。“那是花。陛下。”我低著頭,回答她。“哦?”她踱起步來,將信將疑,“這些真箇是花?也罷,就當它們是吧。那麼你說說,這些都是些什麼花?”她對我說。“回陛下,這些是牡丹。”我回答她,我不能不回答她,她是居高臨下眾人皆懼的皇帝。她眼色稍變,又說:“牡丹?這些怎麼會是牡丹?”語氣里有著不難察覺的擯棄,“長安的牡丹是怎麼樣的?你以為只有你見過嗎?銀月?”我將頭抬起,看著她華貴的錦袍,上面刺繡著尊龍,說:“不敢。陛下自怒焚牡丹於洛水,它們便永這樣了。”我看見一絲慍怒在她臉上一閃即逝,說:“要真是牡丹,那麼,你就讓它們再開一次,讓我瞧瞧。”她的語氣是平靜的,向她一貫來所表現出的那種臨危不懼的氣魄,所以她才得以壓制住朝廷的芸芸眾臣,然而我卻對她不屑一顧,不溫不火的對她說:“未到花開時,陛下。”“我會在洛陽等著,等著你的牡丹吐蕊。”她抬著肩膀走出去,像進來時那般高貴,她留下一句話:“你有這個能耐,銀月。記住,七天為限。”
還是浩浩蕩蕩,那一行人,金碧輝煌的駕車,晷牌,愈行漸遠,惟獨我的牡丹,枯枝零葉,在春華時分仍舊孤單。它們不會開放。
我步履輕盈的跟在他身後,長長的裙裾拖在身後,輕拂著塵封的石板路。他走得很慢,並且從不回頭。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恐懼,畢竟,我是個行屍走肉的軀殼,是個亡靈,而他是個人。我跟在他清瘦的身影后邊,看他一步一步邁上台階,直至陽光在他的青衫周圍映出一個光圈,我才不由停了下來,百年未見過的陽光,就這樣毫無徵兆的出現在眼前,毫不留情的刺痛我的眼睛。我於是抬起手,用袖子遮住了那光線。他也停了下來,第一次回過頭來看我,眼神里似乎少了一些死寂,但仍舊落寞。他說:“我們晚上再走。”
我看見了他的牡丹,碩大的花圃里,一盆一盆的爭香鬥豔。滿天星,千堆雪,似荷蓮,首案紅,天香錦,玉版白,黃鶴翎,紫蘭魁……我看見破落的廳堂上方的牌匾:折枝堂。花開堪折枝。後邊落款是竟徽宗欽賜。塵封數百年,世間已千變。如今的洛陽城,早已沒有往昔的風華絕貌,沒有了當街一歌的緋衣姑娘,亦沒有了車水馬龍後的達官顯貴。唯一餘下的,只是破敗的街道與匆匆過客,或許還有這花開一旬的牡丹。我亦不想探究這一切的根源。
這是洛城姚家,譽滿京華的姚黃之鄉。然如今已非大唐大周的太平盛世,在兵荒馬亂下,還有什麼人會去計較這些無關緊要的花草?我彎下腰,埋首在那些花朵中,嗅著久違了的花香。馥郁沁脾,迷迭心神,令人慾罷不能。我直起身子看他,正在給每株花上肥,蒼白清癯的臉隱隱透出孤寂來。他刨開一層土,再從衣襟里掏出那個紙包來,抖開,有顆顆花籽滾落到他手心裡,他很小心的取一顆,埋在盆里,蓋上土,站了起來。我想問他,為什麼不扦插?然而玉琀蟬在舌間打著轉,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天地見靜寂得有如一座死城,就像我的墓穴。“那不是牡丹。”倒是他先開的口,指著剛種下的盆子,他停一停,看我的眼神高深莫測,瞬息萬變。他走過來,對著我指間那朵開著嫩黃花朵的牡丹說:“那是御衣黃。”
姚允,我在心裡默念他的名字,姚黃者,王中之王,怎又落到了如此田地……
七日之期,猶如倒翻的黃曆,等撕掉最後一頁,我的生命也就意味著停滯消亡了。牡丹仙子不會來,牡丹不會開,銀月不會死……百姓們這麼傳。我並不畏懼死亡,我把心種在了花下,我死了,花還繼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