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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他自己說,大戰結束之後他還沒有發胖。有一次他告訴我:“在集中營的時候,我腦子裡成天想著肉和馬鈴薯,夢想著肥肉、香腸、烤牛排、豬排、鹿肉串燒。那時候我瘦得只剩皮包骨。美軍來解救我們的時候,要我們稱體重。天知道為什麽,那些比較胖的人都聲稱自己的骨架比較大,有些人真的是這樣。我當然是屬於骨架比較小的,照他們說的,我只有九十二磅。
“當我離開達豪的時候,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吃胖。我拚命吃,於是開始發胖,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對肉和馬鈴薯再也沒有了興趣。我已經吃膩了。在集中營被槍托打落了牙齒,這可能也是我對肉類感到厭惡的部分原因。咬香腸的時候,我總覺得是在咬條頓人【註:泛指日耳曼人及其後裔,或是直接以此稱呼德國人。】肥胖的手指。但是對甜點我還是有永不滿足的胃口,我想吃糖,我熱愛甜點。知道自己要什麽而且有能力得到它,還有什麽事比這更令人滿足?伯尼,如果我負擔得起,真的會請人在家裡專門為我做糕點糖果。”
喝咖啡的時候他已經吃了一塊蛋糕,同時還拿出了一大堆甜點、糕餅請我們吃,我們都沒有碰,寧可享受手中的威士忌。
“啊!伯尼,”他開口說道,“還有親愛的卡洛琳,真高興見到你們兩個。但是夜已經深了,你帶了什麽來給我,伯尼?”
手提箱就在旁邊,我打開,拿出一冊斯賓諾莎的《倫理學》,一七〇七年在倫敦印刷的英文版,藍色小牛皮裝訂。我把它遞給埃博爾,他拿在手上不停翻轉,用修長的手指撫摩著光滑的皮面,審視了一會兒書名頁,又翻閱了書的內容。
他說:“聽著:『有節制地進食:喜愛宜人的香味;享受新鮮花草、衣著、音樂,運動,戲劇以及其他類似場合的美,而不傷害到同伴,這些是一個智者應該具備的特質。』如果斯賓諾莎現在在這個房間裡,我一定切一塊蛋糕給他,相信他一定會喜歡的。”他又翻到書名頁,“這本書不錯。”他承認,“一七〇七年。我有一個更早的版本,是在阿姆斯特丹出版的,拉丁文版。初版是什麽時候?一六七五年?”
“一六七七年。”
“我的那本應該是一六八三年出版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手上唯一的英文版是人人文庫出版,波義耳翻譯的。”他把手指沾濕,又往前翻了幾頁,“這本書不錯,有一些水痕,有些書頁變硬了,但是總的來說很精美。”他又翻看了一會兒,然後用力把書合上。“我想,能在書架上找得到縫隙塞下它。”他不在乎似的說,“多少錢,伯尼?”
“這是禮物。”
“送給我的?”
“如果你在書架上找得到縫隙塞。”
他臉紅了。“我真沒想到,我太小心眼了,剛才還挑剔污損,好像要和你討價還價。伯尼,你的大方讓我汗顏。這真的是一本裝訂華麗的精美小書,你要送給我,我太高興了。你真的不要一毛錢?”
我搖頭。“這本書是跟著一堆精裝書進入店裡的,那些書只有皮好看,沒什麽內容,是用來當裝飾品用的。你無法想像,竟然有人長年用精美的皮封套包著那些廢物。但是那樣的東西我一下就賣掉了,那些搞室內設計的,出手時通常是論斤買的。我在給一堆這樣的書分類的時候,發現了這本斯賓諾莎,就想到了你。”
“你真是善解人意,謝謝!”他說,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地吐出來,把書放在他的空杯子旁邊,“但是僅僅為了斯賓諾莎這本書,你不會在這個時候到我這裡來,你一定還帶了別的東西來吧?”
“事實上有三樣東西。”
“這次當然不會是禮物。”
“不完全是。”
我從手提箱裡拿出一個小小的天鵝絨袋子遞給他,他用手掂了掂重量,然後把裡面的東西倒在掌心。那是一對水滴形的祖母綠耳環,樣式簡單卻優雅大方。埃博爾從上衣口袋拿出放大鏡固定在一隻眼睛上,他監定寶石的時候,卡洛琳起身走到放酒和甜點的柜子旁,又倒了一杯酒。埃博爾抬起頭的時候,她早已回到椅子上,杯子裡的酒只剩下三分之二。
“成色不錯,沒有瑕疵。東西很好,但是沒什麽特別之處,你對價錢有沒有底線?”
“完全沒有。”
“你應該把這留下來給卡洛琳戴。戴上給我們看看,卡洛琳。”
“我沒有穿耳洞。”
“你應該穿的,每個女人都應該有耳洞和一對水滴形的祖母綠耳環,伯尼,我可以出一千塊,我是按店面標價五千塊估計的。真正的價格應該是接近四千,我頂多出一千,不能再高了。”
“那就一千吧。”
“成交。”他說著把耳環裝回天鵝絨袋子,放在斯賓諾莎的《倫理學》上面,“還有其他東西嗎?”
我點頭,接著從手提箱裡拿出第二個天鵝絨袋子,這次是藍色的──先前那個裝耳環的袋子是酒紅色的──也比先前那個大一些,而且繫著帶子。埃博爾把帶子解開,從袋子裡拿出一塊女用手錶:方形表殼,圓形表面,金色的網狀錶帶。我不知道他連這個也要用放大鏡看,他像剛才一樣把放大鏡掛上,仔細地看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