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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朋友。”
“老朋友?”
“最近才認識的。”
“你們兩個都做些什麼,一起去逛街買雜誌?抱歉,這樣說對死者太不敬了。可憐的傢伙死了。他是你的朋友,而他死掉了。可是你們兩個不像真的是朋友。”
“警察和罪犯往往也會有很多共同點。”
“他是罪犯?”
“曾經是。他混過一小段時間。在大街上成長的人總難免要經過這一關。當然以前這一帶比現在險惡多了。”
“現在變得紳士化、雅痞化了。”
“不過還是保留了過去的痕跡。還是有一些狠角色住在這附近。我最後一次見到埃迪,他告訴我他曾目擊一樁殺人案。”
她皺起眉頭,面露憂色,“哦?”
“有個傢伙曾在一個地下室的火爐房,用棒球棍把另外一個傢伙活生生打死。幾年前發生的。不過用球棒打死人的那傢伙到現在還照樣混得很好,就在幾條街外開了家酒吧。”
她喝著威士忌。她喝起酒來像個酒鬼,沒錯。而且我想這不是她今天第一次喝酒。早先我就從她呼吸的氣息中聞到一股酒味,可能是啤酒。不過這並不代表她喝了很多。一旦你戒了酒,很自然就會對別人身上的酒味變得格外敏感。或許她只是中餐時喝了瓶啤酒,這在現代人來說是稀鬆平常的。
不過,她喝純淨的威士忌的樣子看著像個老手。難怪我會喜歡她。
“再來杯咖啡吧,馬修?”
“不,謝了。”
“你確定?不麻煩的,水還是熱的。”
“現在還不想喝。”
“咖啡很糟吧?”
“沒那麼難以下咽。”
“你不必擔心我會因此難過。我的自尊可不是放在這些咖啡上頭,這些從罐里舀出的來咖啡一點也不會傷到我的自尊。有一陣子我都買豆子自己回來磨,你要是那個時候認識我就好了。”
“天註定我現在才認識你。”
她打了個呵欠,雙手伸展高舉過頭,像貓咪伸懶腰。隨著伸展動作,她的胸部往外挺,繃緊了法蘭絨襯衫。過了幾秒鐘,她放下手臂,襯衫又回復松垮垮的了,不過我依然盯著她的身體。她告退去洗手間的時候,我看著她離桌走開。她的牛仔褲緊緊包著臀部,兩塊鼓出來的地方磨得幾乎成了白色,我一路盯著她走進浴室。
然後我看著她的空杯子,還有旁邊的酒瓶。
她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說:“還是聞得到。”
“味道不在你的房間裡,而是在你的肺里。要擺脫那個氣味還得一陣子。不過那兒的窗子都打開了,而且公寓裡也很通風。”
“無所謂。反正房東也不會出租那個房間。”
“拿來當倉庫?”
“我想是吧。等會兒我要打電話給他,跟他說他失去了一個房客。”她一隻手抓住瓶子底部,另一隻手旋開瓶蓋。她戴著一個塑料錶帶的數字手錶,手指沒有戒指,也沒有擦指甲油。她把指甲剪短了,其中一個拇指靠近指甲根的地方有塊白點。
她說:“他們把屍體搬走多久了?半個小時嗎?現在隨時會有人來按我門鈴,問我有沒有空房間可以出租。這個城市的人都像禿鷹。”她在杯子裡倒了一點威士忌,又傻笑起來,“我就說已經租出去了。”
“外頭還有很多人睡在地鐵車站裡。”
“還有公園板凳,不過現在太冷了。我知道,到處都看得到那些人,曼哈頓看起來有點像第三世界國家了。可是街上流浪的人卻無法租到公寓,他們付不起每個月一千元的房租。”
“還有些租到房子的人付得更多。有些公益旅社的單人房一個晚上就要五十塊錢。”
“我知道,而且又髒又危險,我指的是那些公益旅社,不是去住的人。”她喝了一口酒,“或許去住的人也一樣吧,看起來是這樣的。”
“或許吧。”
“又髒又危險的人,”她荒腔走板地唱著,“住在又髒又危險的房間裡。這是八〇年代的城市民謠。”她兩手伸到腦後弄著頭髮的橡皮筋,胸部再度挺出來繃著襯衫,也再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拆掉橡皮筋,用手指梳弄著頭髮,晃晃頭,頭髮披散在肩膀上,圍住她的臉,使得臉部輪廓的線條變得柔和起來。她的頭髮是深淺層次不同的金色,從極淺的淡金到深棕。
她說:“整件事情太瘋狂了,整個系統都爛掉了。我們總是這麼說,而看起來好像我們一直沒錯——就算解決的方式錯了,至少我們提出的問題是對的。”
“我們?”
“該死,我們總共兩打人哪,耶穌基督。”
沒想到,她有一段往事。二十年前她在芝加哥念大學,參加過民主黨大會的示威活動。當時芝加哥市長戴利派警察鎮壓暴動,她的牙齒被警棍打掉兩顆。她原本就已經是激進學生,這次的意外促使她加入“爭取民主社會學生會”的一個旁支“進步共產黨”。
“出於無意的巧合,”她說,“最後我們的縮寫落得跟‘天使之塵’①一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灰塵畢竟積不了多少重量,不過我們也一樣,全部成員從未超過三十個人。我們要展開一場革命,要把這個國家扭轉過來。生產工具國有化,我們要消滅所有年齡、性別、人種的階級界線所造成的差別待遇——我們三十個人將要領導全國走向天堂,我覺得我們也真的相信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