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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現在,我依然記得那間冰冷、簡陋的書房裡的每一個細節,好像它就在我面前一樣。落下的百葉窗,使整間屋子如同沉浸在宜人的暮色里。纖細而古老的桃花心木豎立在銀灰色的牆邊。地板打了蠟,上面沒有鋪地毯,乾淨而冷清。書桌上擺著謝菲爾德生產的燭台,還有顆裝了水的水晶球,上面帶著一個西番蓮花瓣形的噴霧器,蔬菜菜蟲精妙地連接在一起,翅膀和觸角呈現出淡淡的紫色。
書桌旁的落地窗敞著。窗外面是一片一直傾斜下去延伸至海角處骨白色沙灘處的草坪,草坪旁種著黃楊和一些火紅的芙蓉花。水灣里的泡沫顯得有些焦躁不安。除此之外,就是浩瀚的青金石那種藍色的加勒比海。所有這一切都被籠罩在炙熱的陽光下,就像密封在透明的金色氣泡里一樣。周圍安靜極了,只有我的鋼筆畫在紙上的聲音。遠處傳來了大剪刀修剪東西的聲音。草坪的那一邊,一個花匠正在修剪樹籬。
破草帽下垂的帽檐遮住了他的臉。寬鬆的白色T恤和褲子更令人難以辨識他的身形。我只能看到他強健的上臂和一雙嫻熟地操控著沉重大剪刀的手。他的皮膚是那種皮革般的棕色。可能是被太陽曬成這種顏色的。也可能是他有一點黑人或印第安人血統,這在西印度群島並不稀奇。我之所以懷疑他是印第安人,是因為他的皮膚看上去很乾燥。魯伯特說印第安人的身體裡流淌著“蜥蜴的血”,他們不像我們一樣會出汗。
我甚至能夠回憶起就在那個特別的時候我正在寫些什麼……
這裡的芙蓉花有馬蹄蓮那麼大個兒,猶如罌粟花那般鮮紅。這一點很好地證明了太陽對於物種繁衍的作用。家裡的芙蓉花通常只能結出淡粉色的小花。太陽是否對人的內心世界也有同樣的作用?會誇大人的外貌特徵和性格中的有趣細節嗎?在這種氣候下,即使是魯伯特和阿曼達,也比我印象中的他們膚色更深一些……
“請求您,小姐……”
我的筆突然停下來,在紙上留下了墨漬。我並沒有聽到軟如海綿的草皮上有人赤著腳走來的腳步聲,但是,抬頭一看,那個花匠正站在敞開的窗子外。
他把又長樣子又難看的大剪刀滑入懸掛在他皮帶上的扣襻中。只露在草帽邊緣下的太陽穴兩側的黑色直發,使他看上去更像是印第安人而不太像黑人。他古銅色的臉上沒有皺紋,但眼睛裡卻透露出成熟、老練。他環視了一下房間,好像是在確認這裡是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他的眼睛在書櫃的書上停留了片刻,馬上又收回目光看著我。不是看我的臉,而是我的手,那隻一直握著筆的手。
“打擾了。”他的聲音深沉、渾厚,聽上去更像是黑人而不是印第安人,“我只是想問問您是否能幫我個忙。”
“什麼事?”我不知道接下來的會是什麼請求。
他從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髒兮兮皺巴巴的,好像裝在口袋裡很久了。
“您能幫我寫封信嗎?”
“當然可以,但是,你為什麼不自己寫呢?”他若有所思,但說話時的語氣依然沉著,“我不認得字,更不會寫字。”
我知道奎斯奇亞的文盲率很高,但那一直只是個抽象的概念。眼前的這個人,無疑就是跟書本里的知識世界完全脫離的活生生的例子。我只得繼續說道:“想讓我幫你寫什麼?”
“我想給妻子寫封信。她在紐約。她在那兒有份工作。”
“她識字嗎?”
這問題不該問,但他沒有因此不悅。
“哦,是的。她十二歲的時候才上學。我只想告訴她,我要把這裡的工作辭了,這樣我就可以去紐約了。”
我寫下了日期和以下的話:
我親愛的妻子。我琢磨著接下來應該寫些什麼。我不認識這個女人,無論我寫什麼看上去都像是被迫的、虛假的。我盡到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健康、快樂。我要辭掉這裡的工作,這樣我就能去紐約找你了。
就這樣,一直寫呀寫,直寫到那張小紙末尾。他從兜里又掏出一張紙。
“您可以把其餘的部分寫在這上面。”他肅然地看了看我,“能把這些話寫在上面嗎?我再也不能忍受和你分開了。這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很抱歉,如果這樣做會引起麻煩。”
他一邊說,我一邊寫。
“請簽下我的名字,萊斯利·道森。”
“不用向她表達你的愛意嗎?”
“不用管那個。”他有點不耐煩,“她知道我愛她。”
我寫道:你知道我愛你。萊斯利·道森。
他看不懂我寫的是什麼。我認為這樣寫對她有好處。她知道
我愛她……這麼看來,很多婚姻就是被這種自信的假設所毀掉的。
他把貼好郵票的信封放在我面前。
“她的地址?”我問。
“紐約市,第一百八十九號西大街二百四十五號,萊斯利·道森夫人收。”
我寫好了地址,把信封還給他。他看上去很感激我。
“謝謝您,小姐。我真的不願意打擾您。但窗子開著,我看到您在寫字,所以就想起來讓您幫我的忙。我願意支付報酬,如果您允許我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