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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如同六十四年前曾有人犯下大罪,憑藉大鏡之名的這項強有力的禁忌在六十四年後又被破壞了。
遠臣被殺後過了三天。珂允為了避免刺激村民,一直沒有外出。他呆呆坐視時間徒然逝去,只能哀嘆自己時運不佳。
雖然一連幾天都在下雨,但遠臣的葬禮還是照常舉行。不知是否因為珂允暗自嘲諷的緣故,葬禮那天一整天都下著雨。雨勢沒有停止的跡象,替原本乾燥的大地帶來滋潤。
頭儀為了準備葬禮和處理善後事宜,常常不在家裡。珂允從他焦慮而憔悴的臉孔就可以知道,不論是依據實際調查或大鏡的斑紋,目前都還沒有任何關於犯人的線索。不只是頭儀,千本家的所有人——包括冬日和蟬子在內——都是同樣的心情。
珂允雖然沒有到外面,但可以想見西村的人應該都抱持著同樣的心情。
平常到中午就可以聽到孩童的嬉鬧聲,但這三天外頭卻像成了廢村一般,一片靜寂。
頭儀對待珂允的態度和之前沒有差別。珂允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告訴別人自己是襾鈴(庚)的哥哥,而庚已經被人殺死了。珂允沒有主動詢問。在這一點上,他決定將一切都交給對方決定。
蟬子依舊沒有恢復往日天真無邪的開朗性格。就如同從大地拔起的青菜日久逐漸枯萎,過了兩三天之後她反而顯得更加憔悴了。即使在家中,她也不再彈琴,也不和帝加玩耍,只是關在黑暗的房間裡發呆……仿佛就像是倉庫里的那尊人偶。
“要不要到院子裡散散步?”
天空難得放晴,珂允試著邀蟬子外出。但她只是搖搖頭,墨色的瞳孔露出悲傷的神色。
“你應該多曬曬太陽。”
也許是因為一直處在幽暗的光線下,她的臉色失去光澤,整個人感覺似乎瘦了一圈。纖瘦的身體仿佛一碰就會壞掉。
“謝謝你。不過我已經好多了。”
仔細想想,葬禮結東到現在才過了兩天的時間。對珂允而言雖然定漫長的三日,但是對蟬子來說卻是很短暫的時間。珂允放棄繼續說服她。
“希望你能打起精神。”
這句話完全沒有安慰或鼓勵的作用。他走出房間,看到篤郎站在外面等他。
“你找小姐有什麼事?”
他站在珂允面前,拱起肩膀,似乎無法隱藏心中的憤怒。走廊的地板發出吱吱的聲響。
“我只是來看看她的情況。”
珂允說完隨手推開篤郎,往走廊前進。這時篤郎伸出粗壯的手臂,抓住珂允的肩膀。
“你不要接近小姐。我不希望她為不必要的事情難過。”
什麼是“不必要的事情”?珂允在心中暗自諷刺。
“你如果對蟬子有意思,應該自己想想辦法吧?”
“不用你羅唆……”
“你既然明白,就想想辦法啊!”
珂允毫不留情地甩開對方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沒有看到篤郎後來的行動,也不打算去看。
當天晚上,珂允又前往倉庫。千本家現在有如西伯利亞的監獄一般,予人黑暗而冰冷的印象。暴風雨襲擊村莊後,奪走了安寧。滯留此地的珂允也和村民懷著同樣的感受……即使他的理由不同。
唯一能夠安慰珂允的,就只有倉庫中的人偶。珂允深深迷上了那尊人偶白天他都在房間裡懶散地睡午覺,到了晚上就拿著蠟燭,偷偷跑到屋外,在倉庫二樓度過安寧的時光。
這是一個布滿灰塵的小角落,四周堆放著疊起的長箱。地板上的木條因年代久遠而彎曲,甚至可以透過縫隙看到樓下。低矮的天花板,只允許些微亮光透入的鐵窗——在這間仿佛用來幽禁結核病人的小空間裡,只有人偶不被外界的任何事物影響,凜然存在於其間。
人偶不會說話。在橘黃色的燈光下,只有冰凍的眼神朝著珂允。一雙藍黑色的眼睛帶著艷麗的光澤。
珂允成天面對蟬子無生氣的眼神、篤郎焦躁的眼神、頭儀守密的眼神、傭人懷疑的眼神——這些眼神反映出各自的心理狀態,但只有這雙眼睛能夠讓珂允盡情凝視。
珂允坐在人偶旁邊,看著她那白雪般的臉龐。這一天從傍晚就下著小雨。黏質的雨滴聲不斷敲打著瓦片屋頂,仿佛是要消滅一切雜音,製造只有兩人的靜寂世界。
倉庫里是唯一封閉的場所,只有自己和這尊人偶存在。靜態的人偶雖然不會開口說話,但卻因此而能夠包容他所有的思緒。他覺得自己犯下的種種罪惡仿佛都已經得到寬恕。珂允感覺仿佛從束縛自己的鐮銬得到解脫。
只屬於兩個人的靜寂,安寧的時光——在夜晚潮濕的空氣當中,兩人彼此愛撫著對方的臉頰。光澤艷麗的黑髮在珂允的眼前搖晃。不穩定的燭光使人偶的面孔每一秒都呈現不同的表情。時而微笑,時而憂鬱,時而鼓起臉頰像早在發怒,時而綻放朱紅色的嘴唇。燈火仿佛在靜止的人偶內部注入了生命。
如果自己對她開口說一聲“嗨”,她也許會回問“什麼事”吧?
珂允也知道這只是自己的錯覺。但他透過表面的幻影及人偶美麗的外貌,看到的是真實的松蟲本人——那位已經不在人世的松蟲。弟弟也許認識她,認識仍是血肉之軀的她,但現在的自己卻無緣得見。他所看到的只有殘餘的靈魂,她的身體己經漂流到遙遠的世界了。然而即使是殘留在人偶身上的靈魂,仍舊深深地吸引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