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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鈔票就在他們的那張長桌子上推來推去,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經手的錢有多少。那時候我還年輕,從來沒看過大筆現鈔,但那裡的現鈔是論噸的。每筆交易大概只賺個百分之一或百分之二,可是交易量驚人!
“他們住在城市邊界上一個四周有圍牆的大宅子裡,因為僕人太多,所以房子一定要大。我只是個從伯根街出來的小鬼,從小就跟哥哥合用一個房間,我這位表親居然家裡每位成員都可以分到五個僕人,包括小孩。我沒誇張。起先我覺得很不自在,覺得他們很浪費,後來他們解釋給我聽,如果你很富有,就有義務雇用很多人。你是在製造工作機會,為人民做點事。”
“‘留下來嘛。’他們對我說,想叫我加入。如果我不喜歡多哥,他們還有個姻親在馬里做同一行。‘不過多哥比較好。’他們說。”
“你現在還能去嗎?”
“那是二十歲幹的事,去一個新的國家,開始新生活。”
“你現在多大,三十二?”
“三十三,現在入門有點老了。”
“或許你不必從跑腿的干起。”
他聳聳肩。“妙的是弗朗辛和我還討論過這件事。她不願意,因為她怕黑人。在一個黑人國家裡當少數的幾個白人,她覺得很可怕,她說,萬一他們決定奪權怎麼辦?我說,親愛的,什麼叫做奪權?本來就是他們的國家,他們是主人。不過一談到這個話題,跟她就沒理可講。”他的聲音突然變硬,“結果你看看帶她上貨車的是什麼人,殺她的是什麼人?白人!你怕一樣東西怕了一輩子,結果卻不小心栽在另一樣東西手上。”他的眼睛盯住我的眼睛,“就好像他們不止殺了她而已,他們把她整個抹掉了,她不復存在。我看不見屍體,只看見身體各個部分、肉塊。半夜三更我去我堂兄家的獸醫院,把那堆肉塊變成灰燼。她不見了,只留下我生活里的這個大洞,而我不知道該拿什麼放進去。”
“別人都說時間能夠治療一切。”我說。
“我可以分點時間給他們,我的時間多得我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我整天一個人待在家裡,發現我居然會自言自語。還講得很大聲。”
“習慣有伴的人都會這麼做,你會習慣的。”
“就算我不習慣,又怎樣?就算我自言自語,又沒有人會聽到我講話,對不對?”他從自己的水杯里啜了一口。“還有性,”他說,“我他媽的也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那件事。我會有欲望,你知道嗎?我還年輕,這是很自然的。”
“剛才你還說你太老了,不能去非洲開始新生活。”
“你懂我的意思。我有欲望,我不僅不知道該怎麼辦,還覺得有欲望是不對的。不管我是不是跟女人上床了,我都覺得自己不忠實。就算我想跟女人上床,我又能跟誰上床?我能幹嗎?去酒吧跟女人甜言蜜語?還是去按摩院,付錢叫個鬥雞眼的韓國妹幫我手淫?還是去他媽的‘約會’啊?請女人去看電影,陪她聊天?我試著想像自己去幹這種事,決定還是在家裡自己手淫算了,只不過我連那也不能做,因為那樣我也會覺得自己不忠實。”他突然往後靠,表情訕訕的。“真抱歉,”他說,“我沒想倒這麼多垃圾給你聽。本來我並不想說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
回旅館後我打電話給我的藝術史學家。那天晚上她有課,還沒回家。我在她的應答機里留了話,不知道她會不會回。
幾天前的晚上我們不歡而散。晚餐後我們租了一個她想看、我不想看的電影,或許我是在賭氣吧,我不知道。總之我們倆之間就是不對勁。電影結束後,她說了一句帶點色情意味的話,我建議她應該努力一點,講話別老像個妓女。在平常的情況下,這個答覆是可以接受的,可是當時我的語氣很認真,她當時也回了一句很厲害的話。
我先道歉,她也道歉,我們說好不會在意: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等到該上床的時候,我們是在城市的東西兩邊各上的床。隔天談話時,我們都沒提那件事,到現在也沒提,可是只要我們一開始講話,它就一直梗在我們中間,即使我們不講話,也是如此。
十一點半的時候她回電話給我。“我剛進門,”她說,“上完課後幾個同學一起出去喝了一杯。你今天如何?”
“還好。”我說,然後我們聊了幾分鐘。然後我問她現在去她那裡會不會太晚了點兒。
“哦,”她說,“我也很想見你。”
“可是太晚了。”
“我想是的,寶貝。我累壞了,只想快快衝個澡,上床倒下。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
“那明天再聊?”
“嗯,好好睡。”
我掛上電話說:“我愛你。”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說,聽到那句話從四面牆上彈回來。我們兩個在一起,已經能夠很熟練地將那一句話逐出我們的談話內容,現在我聽見自己說出口,心裡不知是真是假。
我有個特別的感覺,但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感覺。我沖了個澡,走出來擦身時,望著盥洗盆上那面鏡子裡自己的臉,突然了解那是什麼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