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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長痛不如短痛,我平生最恨的事情之一就是長跑,於是就索性攤開手,誰料那體育老師竟然說:“你們把手握成拳頭!”
我心裡一緊,大概不會是要打我的手指背吧?這一棍下去我的骨頭數量還不得成倍增加?我當然膽怯極了,但我根本無力反抗,因為這個世界不屬於我這樣的人。
一聲悶響,我疼得眼眶裡及蓄滿了打轉轉的淚水,但我強忍著沒叫出聲來。我不想新學校的學生依然笑話我,那我轉來這裡的意義也就失去了整整一半。我看了看自己受摧殘的手,就好像看著我的兄弟,不是說兄弟如手足麼,那手足也如兄弟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兄弟受煎熬,我卻沒辦法拯救,真是作孽啊!好在指甲沒有裂,但有三根手指的背面已經紅腫了。
那個體育老師自稱已經非常人道了,打的全是左手,並自認為很幽默地說,如果有誰是左撇子,可以提前向他報告,他就會打右手,絕不妨礙寫字。這時的他仰面向天,衣衫隨風飄灑,手中的那根鐵棍,也變成了一把象徵著正義與真理的倚天劍。
這一場體育課下來,足夠我躺一個晚上的,比市裡的體育課累多了。煙州市區那邊除了必要的課程訓練,接著就是做遊戲,打籃球打排球之類,儘管我仍然一樣也不通,可總算也能趁亂休息一會兒。而這裡的體育課那簡直就是伊拉克美軍虐囚,當時的伊拉克,薩達姆正坐得穩穩噹噹,本?拉登這樣的階級敵特也沒出現,也就是說,這個學校施行虐囚遠比英美聯軍早了數年。我像個青蛙一樣蛙跳完最後一圈,這才精疲力竭地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開。沒辦法,長得胖就是跳得慢,您要是問我為什麼長這麼胖,我只能說,只因為我的名字,我叫辛寬,心寬才能體胖嘛。
吃中飯了,我樂顛顛地問班長食堂在哪兒。班長說,沒食堂,都在教室里吃。我就奇了:那總得有個打飯的地兒吧?班長人還不錯,詳細地給我解釋:“你每個月得提前交飯金,這樣才能按照票上的量打飯,你沒提前交,不能多打一份給你。”
我想這不跟70年代一樣麼,還得憑票吃飯,就試探著問:“能不能和你合著吃?我給你錢。”班長臉都變了色,不像黃種人了:“不行不行堅決不行!”
我更奇怪了,問為什麼。她振振有詞地回答:“吃不飽,少吃了再想要就沒有了。每個人都是定量的,伙房絕不多做一份。”
我不高興了,指著她的票說:“你這可是五兩啊!你沒我高也沒我胖又是個女的,我吃這五兩都撐得慌,你還能餓著?你分給我一點兒又怎麼地了?”
她還算耐心,苦笑著回答:“老兄啊,你在家裡和在這兒吃的飯食不一樣的。你平常吃的那些飯熱量高,當然不餓。你等會兒瞅瞅,看看我們這裡吃的又是什麼!等飯打回來,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再說你也瞧見了,一天十五節課,城裡就算是高中最緊張的時候也沒這麼多課吧?我們晚自習都有四節課,每節課都比城裡多五分鐘,而且大量地做題,大量地運動,說句不好聽的,你還得隨時準備挨老師‘刺’,你說你一頓吃這點兒,能堅持幾個鐘頭?你要是不信,就試試好了。”
我一回想起來,確實,這一上午給我的感覺就像是過了整整兩天似的,時間幾乎停滯了,而且也真的比以往餓得多,再經她這一說,我真餓了個厲害。於是我有些歉意地跟班長道聲謝。
正在此時,一個瘦乾乾的、卻像項羽一樣力拔山兮的傢伙雙手捧著一個農村盛飯常用的簸箕,高聲叫著:“吃飯啦吃飯啦!”這一瞬間我感到臉上一辣,原來班裡的學生一股腦地衝過來,凶神惡煞的眼睛裡充滿了瘋狂,面孔抽搐痙攣,那感覺就像是伊藤潤二筆下中了邪的小孩一樣。我的臉就是給一個兇猛的舔食者用肘子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從人群外圍往裡探頭,卻看不見什麼,往四周圍掃了一眼,發現四面八方的教室(四下里都是平房,可以一目了然)門口全都是這種狂猛無匹的搶飯行為。驚得我一愣一愣的,不一會兒,一個流著鼻涕的學生轉過身,嘴裡呼哧呼哧地咀嚼著四處噴粒的玉米面饅頭,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饅頭裡面有好幾個大空洞,還夾著幾塊粗鹽巴,這種營養條件肯定是吃不飽的。其他人有的拿著地瓜干,有的拿著流著綠汁的瓜餅子,有的拿著盛滿花生豆和蘿蔔塊的鹹菜,吃的都津津有味。我都懷疑他們怎麼能吃得進去了,這不是原始社會,不是舊社會,不是解放前,不是三年自然災害,也不是大西北!就算是鄉下,也是沿海城市的鄉下,怎麼會窮成這樣,吃這樣的伙食?
我心裡一陣酸楚:這是人呆的地方麼?我寧可被壞人狠揍一頓,也比吃這麼差勁的東西強。想想我三年前過春節回老家探親的時候,還扔了一塊白饅頭和一截香腸給村口的狗吃,現在回想起來,這絕對是造孽。換成現在,我肯定要是狗口奪食了。
我受不了這飯的模樣,更受不了吃這飯的這幫人吃起飯來的樣子,只能緩緩地向外走。這飯不中看,但氣味卻異常地香,飄出去老遠,很多年我才知道,這裡面混加了大料。我這樣踱來踱去當然也不是辦法,我總得吃口飯吧?這才是復讀初三,往下一呆就是兩年,想一口不吃是絕對不可能的。
就這樣,我一路走到一處空地。這是我陡然間看到了奇異的景象,懷疑我的眼睛是不是出現了問題。這裡居然有一排攤點,有的在炸臭豆腐,有的在賣一種灌滿粉團和豬大油的軟腸,有的賣麵條,那麵條分為炸醬麵和開滷麵,所謂炸醬麵就是被一層燒酸土豆湯澆蓋的麵條,開滷麵就是拌上幾根黃瓜加幾根紅辣椒絲的麵條,還有一種裝滿了大白肉末和野菜的包子,儘管仍然很差,但在我看來已經跟剛才的伙食天差地遠,足夠我感動得哭天搶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