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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這樣一來我就得向她說明為什麼她沒睡著卻不記得有這回事、這期間她到底做過些什麼了。不過梢並沒有像我想的那樣提問,而是繼續在紙上畫她那形似烏龜的七足動物,口中呢喃著:“袋鼠……”
我去便利店買橙汁和冰激凌的時候順便買了個成年女性的內褲,回來讓梢穿上,梢卻不願意。在“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的反抗之後,傳來一聲超級無敵衝擊波似的尖叫!看著我逃開,梢覺得很有趣,開始追在我身後用尖叫撕裂空氣。
晚上,我走進梢的臥室,確認她是否好好睡著。梢像自動鉛筆的替芯一樣,雙手緊緊夾在身體兩側直直地睡著。毛巾被端正地蓋到下巴上面。梢睡得非常沉,會保持這個姿勢一直到早上。她醒著的時候會像火車頭一樣嗚嗚地在家裡亂跑,到處打滾,不是在塗鴉就是在玩煮飯遊戲。每天都這樣,如同全力投球一般,開動全力地玩耍,到晚上就會累得連翻身的氣力都沒有。但是,就像游泳的時候需要中途休息一樣,是不是也該強迫在陸地上的她停下來休息呢?
我在沙發上半夢半醒地想著這些事情時,突然被“外國人,你在哪兒”的喊聲驚醒。我邊起身邊叫道:“梢?”
立在床邊的落地燈把臥室染成了橙黃色,變大了的梢坐在床上,看到站在沙發背後的我,她說:“在這兒啊,你是誰?…迪斯科。”我回答道。“Pardon〔※意為“什麼?再說一遍”。〕?”她話音剛落便“砰”地變回了六歲的梢,繼續沉睡著。身體縮小的同時,“啪嗒”一聲落回到床上,因此睡相亂得不像梢了。我從沙發上起身走到梢的床邊,托起她的頭放回到枕頭上,讓她的手腳重新伸直。看著她的這個姿勢,我突然覺得在雙人床上躺著的小小的梢全身僵硬,像是在害怕什麼。我在心裡暗暗發誓要全力保護這個孩子,不讓她受到半點傷害。梢的小臉卻非常安靜,看不出一點恐懼,瞬間我又覺得她看起來是那麼可愛。我把毛巾被一直蓋到梢的下巴上面,打開門準備離開她的臥室,卻又想在梢再次變大、大叫“外國人”的時候陪在她身邊。於是從自己的房間拿了個毯子,回到沙發上睡了。
用手支撐著額頭閉上眼睛,我開始想:是不是梢的體內發生了時空錯亂?不依靠時光機器,也不會發生自己見到自己這樣的悖論,只是從人生的某個時期回溯到了另一個時期。剛才梢之所以會大叫“外國人”併到處找我,就是之前發現我的記憶尚留在腦中的證據,因此年齡較長的梢的時間是連續性的。剛才她甚至還說了句英文“Pardon”,可能是因為我在與山岸夫妻和織田等人交涉時屢次使用過“Pardon”這個單詞,所以連六歲的梢都會了。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即處於高中生左右的年齡、學習過英語的梢來到這個時代,問過我的名字之後對答案無法理解,而說了句“Pardon”,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隨後我又想到,會不會是山岸夫妻對少女梢的出現感到恐懼,才隱瞞事實,並試圖把讓他們害怕的梢推給織田或我呢?不可能,因為我和六歲的梢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半個多月,一直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梢給人的感覺也一直都沒有變過。當然,也有可能是短暫的穿越曾經發生過,後來停止了,現在又因為某個理由再次開始。關於這一點,有必要跟山岸和織田確認一下。
再後來,我又想到,會不會是織田的誘拐給梢造成了心理傷害,最終導致她的人格障礙呢?梢的另外一種人格。據說多重人格者在轉換各種人格時,偶爾也會發生臉型和體格的變化。例如傑克和海德先生〔※出自英國作家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的小說《化身博士》,講述傑克喝了一種試驗藥劑之後,會於夜晚化身邪惡的海德先生四處作惡。〕。可是,人類的骨骼真能在數秒內伸縮變化成大人,再縮成孩子的體形嗎?
可是,與其列出那麼多問題,再一個個去尋找答案,還不如承認我的腦袋出問題了比較簡單。這一切都是因為我開始出現幻覺了。是日本的環境不好嗎?是這個生活環境不好嗎?還是因為我的人生本來就很糟糕……要說都很糟糕的話的確不過分,但要說不糟糕的話也能說得過去。大概所有人的生活和人生都是如此吧。大家都振奮精神解決著自己的問題,沒有人會產生看到小孩子的年齡身高忽大忽小的幻覺。
肯定是因為一直待在家裡沒有出去才閒得發慌開始胡思亂想了吧。我想,還是去工作吧,去勞動賺錢吧。人類不是被設計出來待著不動的。必須去玩,去工作。
03
不管是在日本還是美國,與其等待父母上門委託我尋找失蹤的孩子,不如抓住在外面遊蕩的孩子交給他們的父母更容易賺錢。總有一些力量使得父母和孩子不能相聚,因此也總有許多父母在搜尋他們的孩子。即使失蹤的孩子並沒有被捲入犯罪事件,也還是有許多父母不知道自己孩子的行蹤,這些人總會給找到自己孩子並送回家來的人一大筆酬金。我坐在調布站南端出口噴泉旁邊的長椅上,等待,直到發現一台印有埼玉縣埼玉市車牌號的自行車,並開始觀察其主人——一名穿著破爛牛仔褲、沒有彈性的T恤、留著一頭亂髮的少年。我早已習慣了日本人的外貌特徵,能夠判斷出他並不是小學生,而是初中生甚至高中生,初中生的可能性更大。我用數位相機拍下他的臉,然後稍微靠近一些,偷聽他和幾個同伴的談話。他們在談論自己所在組織最底層的幾個小孩,笑著商量如何回收他們通過偷盜、賣淫和地下相撲等手段賺到的錢。我盯上的那個少年被同伴們叫做“星野”,大概是這個六人小團隊的三把手。我再次看向星野的自行車,發現前輪的擋泥板上用銀色油漆刷了一行漢字——“埼玉縣埼玉市村上四一五一二四星野真人”,太天真了……不,應該說,太讓我震撼了。他居然把個人信息全都寫在上面。難道在日本會有熱心人把被遺忘的自行車送到主人家裡去嗎?嗯,原來如此。我離開噴泉廣場和角落的那六個人,進入位於調布市民中心五樓的調布圖書館,找到電話簿,開始查找星野真人的電話號碼。那個號碼是用星野啟介的名字登記的。之後我又回到噴泉廣場,六人組還在那裡。此時排名第四的少年正被坐在長椅上的六號少年強迫跪地正坐。在白天的車站來往穿梭的人們多數都注意到了這個日本式的跪坐,但這之中的以下犯上之意大概只有我一個人察覺到了吧。我離開自己的長椅,靠近六人組。腦中思考著要如何把星野從六人組中解救出來。是先解救四號,還是先打倒二號,抑或先說服一號呢?或者乾脆一把搶走星野,又或者把六個人全放倒?我此時突然厭倦於選擇其中任何一個選項,於是我徑直走向六人組,緩慢地穿過發現我靠近後開始緊張的少年們,我聞到了小團體發生內訌時的暴力氣息。只同一頭板寸的一號少年與其他幾人交換了一下視線,然後一腳踏上二號坐著的長椅,一下子跳入後面的灌木叢。隨著嘩啦嘩啦的枝葉搖擺聲,少年穿出灌木叢,飛身躍過停放在那裡的一排自行車,在銀行門前的狹窄過道上著地。我聽到背後傳來鬆了一口氣的少年們強裝鎮定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