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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鎣一看著他,卓陽拿起碗筷說:“吃吧。”
陸鎣一樂了,覺得這個人真是有點意思,他也不是那麼挑剔的人,所以端起飯碗就吃了起來。
“羅婆婆和小煙不吃嗎?”陸鎣一邊吃邊問。
“她們在房裡吃。”
“哦。”陸鎣一默默扒了幾口飯說,“你的廚藝真好,是學這行的?”
卓陽說:“不是。”
陸鎣一又說:“外頭工地的事都解決了?”
卓陽抬起頭來看了陸鎣一一眼:“食不言,寢不語。”
陸鎣一“噗”一聲,差點把蛋花湯給噴了出來,趕緊扒了兩口飯給塞下去。這時,大門忽然被人“砰”地推開。
“歡迎光……”卓陽住了口,陸鎣一疑惑地轉過頭去,看到一個男人。
男人大概三十後半,穿一身廉價西裝,頭髮上上了亮鋥鋥的髮油,手裡還提著個水果籃子。看得出,他很想把自己打扮得體面正派,然而無論是他的表情抑或姿態,卻都在指向相反的方向。他就像個主人一樣,進了屋先大剌剌地環視了一圈,然後把胳膊一抱說:“呵,生意還是那麼差啊,也是,就你們這經營手段,能賺得到錢才怪了!”
陸鎣一看向卓陽,就見他臉色沉了下來,是一個戒備的姿態。他正揣測著這人是誰,就聽那男人問道:“我奶奶呢?”
後方傳來了輪椅搖動的聲音,羅婆婆的孫女兒小煙推著羅婆婆走了出來。那男人一見到羅婆婆,立刻變了個聲調,用一種虛偽到極點的口氣喊著:“奶奶,你來啦!”說著,拎著水果籃子就迎了上去,“你看你,怎麼又瘦了,來來,這是孫子特地給你買的水果籃,進口的,你嘗嘗。”
羅婆婆微微一笑說:“小煙,去給你哥倒杯水。”又對陸鎣一說,“陸先生……”
陸鎣一很識相地說:“哦,我想起來我有個電視劇要看,我上去吃。”
羅婆婆說:“卓陽,你幫陸先生把飯菜端上去,照顧好客人。”
這話一出,卓陽和小煙似乎都有點意見,卓揚是擔憂,小煙看起來則是……有點害怕。
她怕她哥哥,為什麼?陸鎣一心想,上樓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羅婆婆那個孫子正蹲在羅婆婆跟前比劃著名什麼,他說得眉飛色舞,兩隻手興奮地上下揮舞,羅婆婆卻眉眼低垂,看不出表情。只是那個姿態,是老朽而荒蕪的。
陸鎣一就這麼慢了片刻,等到想起來自己忘了什麼的時候頓時暗道一聲糟糕。他著急地跑上樓去,就見卓陽端著飯菜已經站在他的門口。陸鎣一因為身邊沒什麼值錢東西,加上做了準備,所以並未鎖門,這時見卓陽推了他的房門就要進去,趕緊大喊一聲:“後退!”就聽“咚”的一聲,前晚給他吊起來的一隻矮凳結結實實地砸在地上,離卓陽只有一公分的距離——卓陽在最後一刻退了半步,椅子幾乎是貼著他的鼻樑砸落。
陸鎣一嚇出了一頭冷汗,只好衝著卓陽“嘿嘿”直傻笑:“那啥,我……我怕有賊。”他不知道卓陽此時在想什麼,只覺後者的目光從之前事不關己般的客氣淡漠一瞬間變得犀利起來。陸鎣一有種不能再讓他看下去的直覺,他說:“你等等啊,我屋裡亂,我先進去收拾一下。”把卓陽關在門外,在裡頭好一頓天翻地覆,拆了好幾個陷阱,才敢把他放進去。
卓陽進去後,先細細端詳了陸鎣一房內一番,過了片刻才說:“你是做什麼職業的?”
陸鎣一簡直受寵若驚,從今早到現在,卓陽都沒怎麼跟他說過話,說過的話也大多跟他本人沒關係,沒想到現在會對他產生興趣,因此他笑嘻嘻地認真回答說:“無業游民。”
卓陽說:“我是問你以前做什麼工作。”
陸鎣一想了想說:“金絲雀。”
卓陽:“……”卓陽轉身就走,看起來有點生氣。陸鎣一微笑地看著那個背影消失,然後把飯碗端了,美美地坐到窗台上去吃飯。
小煙說陸鎣一住的這間屋子看不到景色其實有點誇大,從陸鎣一的屋子窗戶看出去能看到薔薇山莊前院的一部分,還有大門。陸鎣一快要吃完兩碗飯的時候,看到那個西裝男氣沖沖地沖了出來,嘴裡罵罵咧咧道:“老不死的,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給我等著,遲早讓你把房產證交出來,到時候你就帶著你那來路不明的孫女兒喝西北風去吧!”
陸鎣一看著那個男人走遠,慢慢地扒乾淨了碗裡最後一口飯。
薔薇山莊的屋子又“嗒嗒嗒”地震了起來,不遠處的鐵胳膊掄起鏟斗,碎磚破路,在鋼筋混凝土的地面上挖出深深痕跡。
第6章 一份遺囑
陸鎣一將飯菜拿下去的時候羅婆婆已經不在客廳里,也沒見到卓陽,只有小煙一個人坐在櫃檯後面默默地拭淚。聽到陸鎣一的腳步聲,她抬起頭來,睜著兩個紅通通的眼睛,勉強笑了笑道:“飯碗擺著就好,我會清洗的。”
陸鎣一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你還好吧?”
小煙尷尬地擦了擦眼淚說:“沒、沒事,我剛剛被油煙燻到了。”
陸鎣一見她不願說便也不勉強,說:“那我上去了,有事你喊我。”
小煙說:“嗯。”
陸鎣一剛走到一半,就聽小煙喊道:“陸先生!”
陸鎣一隻好就著震顫的地面,又重新走了回去說:“怎麼?”
小煙像是極之為難,過了好一會才用蚊子叫一般的聲音說:“您能在這兒陪我坐會麼,卓陽出去買菜了,我一個人……一個人……”
陸鎣一拿開窗旁的椅子坐下說:“上面也怪悶的,我在這兒隨便坐會,你去忙你的吧。”
小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端了碗盤進去洗去了。陸鎣一看向窗外,挖掘機的動靜越發大了,不遠處的一棟老式廠房在鐵錘的撞擊下不斷顫抖,終於一面牆體被擊破,亂煙之中,磚瓦崩落,那帶著歲月痕跡的鋼筋水泥便緩緩地倒了下去,像一個過了時的英雄。
難怪這附近如此荒涼,看來四周的地都已經被人買下,是要動遷的架勢。陸鎣一想著,這座薔薇園,這棟家庭旅館是不是也將很快成為被遺忘在歷史中的記憶,不留下一點痕跡?突然,伴隨著一聲巨響,整座莊園都跟著猛烈跳了一跳。
陸鎣一本來就沒好好坐著,被這一震,險些一屁股摔到地上去,他飛快地爬起來看向外間,一開始只見一團濃煙滾滾,像是起了沙塵暴一般,過了好一陣子,煙塵才消了下去,只見薔薇山莊的院子裡停著一隻巨大的鐵錘,原本完好的磚牆已被破開了一個缺口。鐵錘砸壞了花糙,還砸斷了一根水管,弄得自來水四處噴射,很快院子裡就成了一片泥濘的“沼澤”。
小煙從裡面衝出來說:“陸先生,怎……”
她隔著玻璃窗看到外間的景象,頓時臉色都變了:“怎……怎麼會……”
陸鎣一正要說什麼,卻聽身後傳來了沉悶的“咚”的一聲,小煙猛然轉身:“奶奶!”正是羅婆婆不知何時出現,並從輪椅上栽倒在地。陸鎣一飛快地看了外間一眼,然後果斷拿起電話撥了120,不久,救護車駛來,將羅婆婆送進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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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的狀況不容樂觀,她本來就有過小中風的病史,這次又受了驚嚇跌了一跤,造成了小中風復發和腿骨骨折,再加上年紀大了……”醫生說,“你們家屬最好有個心理準備,醫院會盡力治療,但是最後能不能好起來,能夠康復到什麼程度還是要看她本人。”
小煙的眼淚當場就涌了出來,她壓抑地哭坐在地,捂著自己的嘴,生恐驚擾了旁人一般。
陸鎣一看著她,突然覺得好像回到許多年前,他看到自己坐倒在醫院裡哭得不能自已,然而眼淚既不能改正過錯,不能挽回失誤,也不能留住即將離去的人。
肩頭被人拍了一下,陸鎣一猛然驚醒,回過頭去就看到了氣喘吁吁的卓陽,他帶著一身熱氣,不知是從哪裡趕來,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無法掩飾的蓬勃生機,如同一柄鋒芒畢露的出鞘的劍。陸鎣一被這樣的卓陽驚了一下,一時間竟然有些出神。
卓陽只得又問了一遍:“情況怎麼樣?”
小煙聽到卓陽的聲音抬起頭來,終於“哇”地一聲哭著撲進了他的懷抱。
晚上十點,陸鎣一陪著卓陽、小煙坐在病房裡。羅婆婆還未完全脫離生命危險,現在正戴著氧氣罩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由於年紀大加上體質虛弱,醫生不敢給她動大刀,對骨折也採取了保守治療。她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躺著,除了時不時跳動的心電圖,幾乎看不出一點生氣。
小煙抬起頭說:“阿陽、陸先生,謝謝你們今天幫忙,這裡有我就夠了,你們回去睡吧。”
卓陽說:“我留下來陪你。”
小煙勉強笑了笑說:“店裡不能沒人顧著,否則……否則不知道他會做什麼!”
卓陽的臉色一變,過了會說:“好,那你自己多加小心,明天一早我給你送早飯來。”他對陸鎣一說,“陸先生,我們走吧。”
陸鎣一站起身來,又看了一眼羅婆婆,然後隨著卓陽離開了醫院。
天氣已經很暖和了,晚風裡還夾帶著暮春濕潤的氣息,道邊綠化帶里的夏花卻已然靜悄悄地絢爛起來。陸鎣一跟在卓陽身後,漫無目的地穿行在這座繁華的都市之中。身邊衣著光鮮的男女匆匆來去,每個人都似乎有個目的地,只有他是無根的浮萍,全無目的也全無負擔。
陸鎣一是跟著救護車來的,並不知道怎麼回去,卓陽帶他過天橋,他就過天橋,帶他下地道,他就下地道,不吭聲,很配合。走了一陣,兩人到了一處公交車站,末班車停在安全島,卓陽上去,買了兩張票,走到最末一排坐下。
陸鎣一跟著坐到他身邊。搭乘末班車的人很少,稀稀拉拉地攤在車廂里,全是沒精打采的樣子。車子開動起來的時候,卓陽忽然說:“白天來的那個是羅婆婆的孫子。”
陸鎣一愣了一愣,然後才明白過來卓陽是在跟他說話,他說:“哦。”
卓陽說:“羅婆婆的丈夫死得早,兒子媳婦也在一次意外交通事故中一起喪生了,她一個人辛辛苦苦才把孫子拉扯大,但是那小子沒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