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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到了傍晚,施工隊突然又開始動起工來。這附近的人家能賣房子的都已經賣掉了,只剩下了薔薇山莊一家,所以這天大的動靜基本全應在了卓陽和陸鎣一兩個人身上。吃晚飯的時間,陸鎣一苦著張臉從樓上下來,耳朵里塞了兩團紙球,跟卓陽說話都是連喊帶比劃,吃飯時候還好幾次差點把筷子戳鼻孔里。
施工隊這一施工就弄到了半夜,直到一點多才停工。卓陽推開自己的房門進去,見陸鎣一像骨頭都被抽掉了一樣倒在本屬於他的床上打哈欠。
“累到了?咳。”卓陽調整了一下自己的音量,讓分貝跟隨環境降下來,“你早點睡吧。”說著,坐到床沿就開始脫鞋。
陸鎣一沒精打采地說:“嗯。”“嗯”完了,猛地坐起來說,“你幹嘛?”
“睡覺。夜深了,該睡了。”卓陽毫無負擔地說完,便在陸鎣一的身旁躺了下來。卓陽房間的床為了照顧他的身材是特地加大了的,但是躺兩個身高超過一米八的男人可不寬敞。
陸鎣一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說:“喂,我說過這間房我徵用了!”
卓陽說:“嗯。”然後輕輕地閉上眼,按熄了燈,翻了個身,似乎打算睡了。
陸鎣一:“……”過了片刻,他呼出口氣,縮到裡面,貼著牆也睡了。
卓陽等待著,聽身邊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和綿長,陸鎣一似乎真的睡著了,他想他難道一點都不擔心嗎,還是做了什麼布置呢,就一個攝像頭能有什麼用?他就這麼想著、等著,直到真的陷入了沉睡。
早上,陸鎣一睜開眼的時候發現卓陽已經起身了,他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猛然想到了什麼,該死,他居然真的睡著了,還有他居然比卓陽醒得晚!他跳了起來,飛快地跑到窗邊向下看去。卓陽的房間帶一個小陽台,視野寬闊。他向下望去,灰藍色的晨光中,卓陽高大的身影顯得格外醒目,陸鎣一一看見他蹲在牆邊,就知道晚了。他跑下樓去,猶豫著要不要跟卓陽搭話。
“這是什麼?機關?”卓陽卻主動問道,手指按在一塊活動的青磚上。
薔薇山莊靠牆部分本來生長著密密的薔薇花叢,如今被他撥開後,露出了底下一條寬幾十公分的禿邊,原來那些薔薇並非貼牆栽種。這條禿邊上頭覆蓋著薄薄一層土,遮住了底下的青石磚塊,石磚能夠活動,卓陽伸了一根木棍進去,一用力,木棍便順著石磚翻轉陷落,只聽輕輕的“咔噠”一聲,一個像是黑鐵材質的鐐銬便猛然合攏,鎖向了木棍,要不是因為木棍細,此時恐怕已被牢牢鎖住。
陸鎣一說:“我也不知……”看卓陽的眼神,覺得自己裝瘋賣傻沒什麼用,只好老實道,“是個防賊的機關,叫連環板。”
卓陽立起身來,看向薔薇山莊道:“靠牆的地方都有?”
“都有,除了大門口。”
卓陽看向才裝了攝像頭的大門:“所以你昨天特地讓人在門口裝攝像頭的真正用意不是抓賊,而是為了引誘他們翻牆進來?”
“是。”反正已經被揭穿了,陸鎣乾脆一彎下腰,從某個鐐銬上扯下一塊沾有血跡的布料,“可惜還是被獵物逃走了。”他蹲到地上,逐寸地看過去,“一、二、三、四……五,一共來了五個人,有一個人觸發了第二道機關飛石,我替換了投擲物,不會造成致命傷,但也應該夠他受……”陸鎣一突然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什麼,那是一小塊斷裂的塗了丹蔻的女性指甲。
陸鎣一捏著那片指甲想了片刻,臉上的神色猛然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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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得對,陸鎣一不是個普通人。”她懊惱地看著自己手上的指甲,本來做得很優美的法式長指甲斷裂了一部分,因此不得不修剪掉,而這一個壞了的點又影響到了整體的美感,害得她最後只能全部都剪短,短短的指甲現在看起來就像個男孩子的一樣。
老人坐在床上露出了個得意的孩子般的笑容:“我都活到這把年紀了,看得人多了,就不容易看走眼,你要是到了我這個年紀也是一樣的。”
“不,我對長命百歲可沒什麼興趣。”她說,“衰老、無力、安穩、單調的生活,我不喜歡那些東西!”
“所以你才會選擇現在這份職業詐欺師的工作?”
“我更樂於聽到你用‘私人定製演員’這個稱謂來稱呼我。”“李煙煙”十根手指翻飛,輕快地用一柄匕首削了個蘋果,切下一片遞到羅婆婆嘴邊,“刀消過毒,放心用,奶奶。”
羅婆婆輕輕咬了一口,眼神里卻有些低落的情緒。
“李煙煙”說:“接下去你打算怎麼做?胡博文那邊那群沒用的雜碎暫且不說,你原本選定的卓陽還需要再試一下嗎?”
“不,我想……”
病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了,羅婆婆看向門口,然後歉意地笑了笑:“你們來了。”
雖然事先已經有過猜測,陸鎣一仍然還是深吸了口氣才穩住情緒。“羅婆婆,”他說,“你可把我和卓陽騙慘啦。”
第11章 雲煙深處
羅婆婆坐上輪椅,讓“李煙煙”推了她出醫院。卓陽和陸鎣一跟在她身後,不知道這個年近百歲的老人又要做什麼。
羅婆婆到了門口,忽然問:“誰有手機嗎?”
陸鎣一身邊可沒有這麼奢侈的裝備,他看向“李煙煙”,“李煙煙”遺憾地笑笑說:“我出門幹活一般不帶那個。”陸鎣一知道她是不想暴露自己每一個有用的電話號碼。
卓陽從口袋裡取出了一支手機,陸鎣一看了一眼,立刻“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都什麼年代了,居然還有人用非智能的小液晶屏幕手機,而且這隻手機看起來已經十分老舊了,外層的漆殼都已脫落,斑斑駁駁的透著歲月留下的滄桑痕跡。
羅婆婆似乎想要伸手接過,但是她的手指卻在顫抖,過了會,她不得不放棄說:“麻煩你替我撥一個號碼。”
陸鎣一看著羅婆婆的眼神一下子有點複雜,這一刻,他覺得羅婆婆或許並沒有完全騙他們,她之前的中風復發應該是真的,只是她憑藉著自己的毅力醒了過來,她是否是記掛著什麼重要的事未辦?卓陽按照吩咐撥打了一個號碼,然後將手機貼在羅婆婆的耳邊,過了一會,電話接通了。
羅婆婆說:“喂,請你替我接劉文軍,我是誰?你就說,我是強威山莊也就是強威鏢局前任主人胡英奇的遺孀羅婉玲。”
陸鎣一看向羅婆婆,薔薇山莊變成了強威鏢局,這完全坐實了他心中的最後一個猜測。
清末,伴隨著最後一任皇帝的遜位,舊有的許多制度土崩瓦解,舊有的許多行業也銷聲匿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行當便是鏢局。受人錢財,護人安全,秉持尚武、仁義、正直、扶弱的精神,數百年來,無數的鏢師們憑藉著一身好功夫,也憑藉著在黑白兩道盤根錯節的關係,行走在灰色的危險地帶。托人、托物、托信、托銀,忌不亮旗、不踩盤、不對春點、不敬“鬼神”,三規四律,五行六戒七止,接鏢如交命……無數傳承,無數輝煌,多少英雄,然而皆在八國聯軍轟擊國門的聲聲炮聲之中灰飛煙滅。
薔薇山莊門口那獨特的門道設計正是鏢局建築所特有的,陸鎣一曾站在那狹長的門道之上遙想過強威鏢局的當年,從建築規模來看,如今它只剩下了一座後院,並且並不太大,然而在它的鼎盛時期,未必不曾門庭若市。他甚至可以想像無數年前,當那兩堵青灰石磚牆顏色尚且鮮艷之時,左右牆面上必定曾高高鐫刻金字牌匾,或是“德容感化”*4,或是“義重解驂”*5,每一個鎏金大字都是那些常年行走在路上的好漢們的驕傲與榮耀!陸鎣一沒有那麼大本事只在一個上午就在莊內布下諸多陷阱,他只是遵從強威鏢局自身的意思,將它從漫長的沉睡之中喚醒!
羅婆婆放下電話,不過是十來分鐘的通話就仿佛耗費了她一身的力氣,她歪坐在輪椅上休息了片刻,然後才道:“現在,我們回去,回強威山莊去。”
當幾人回到強威山莊門口的時候,巷道里已經停了三輛車,一個身材不高但很魁梧,面容陰鷙的男人已經站在門外,他的身旁跟著一群穿黑西裝的小弟還有一個畏畏縮縮的胡博文。看到羅婆婆的輪椅過來,男人居然主動上前一步,隨後竟是效仿古人一般,雙腳一錯,抱拳彎身一禮:“合吾,見過胡夫人。”
羅婆婆也微微一禮:“合吾,見過劉大當家的。”
胡博文在旁邊莫名其妙,看看劉文軍又看看自己的奶奶,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會相識,並能如此對話,他甚至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劉文軍說:“胡夫人,你既然約我前來,想必是有事要交代?”
羅婆婆笑得一笑,她已近期頤之年,這一笑卻笑出了個風華絕代,她對身後的“李煙煙”做了個手勢,“李煙煙”便又推起了輪椅對劉文軍說:“劉大當家的請隨我們來。”
輪椅一路穿過了強威山莊的庭院,進到了樓里,最後停留在了客廳中。
羅婆婆說:“劉大當家的心心念念想要買下我這破房子,我猜多半也是聽信了江湖傳言吧,那則傳言是怎麼說的,是不是說我強威鏢局前任扛把子過世之前,曾經窖藏黃金三十萬兩於地下金庫,這一筆錢財至今未有人發現?”
過去鏢局接鏢之後、走鏢之前需得有個臨時存放點,這就是地下金庫的由來。每家鏢局的地下金庫位在什麼地方、如何打開,那是只有扛把子和總鏢頭才知道的秘密,即便是鏢局當家人的家人也並不是全數知情。
劉文軍被羅婆婆一語點破,面上也不由得有了些尷尬,他輕聲道:“胡夫人……”
羅婆婆說:“不必說了,是我教孫無方,強威山莊傳至我手裡恐怕是要真正壽終正寢了。”她說到這裡,語聲低沉,聲音里滿滿蘊藏著無奈和沉痛,然而過了片刻她又抬起頭來看向了陸鎣一,“好在,在它真正‘死去’之前,還是讓老婆子我看到了一點點的希望。劉大當家的,”她說,“既然你要的不過是強威山莊地下金庫里的東西,如今我便取了給你,請你就此放過我這棟破屋可好?”
劉文軍的眼裡一瞬間露出了狂喜之色,然而卻馬上被他壓抑了下去,他說:“既是胡夫人如此說,那劉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