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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是我。”
陸鎣一說:“你跟他們說吧。”
張雪璧的聲音有點不開心的樣子,可能是剛剛從睡眠中被喚醒。那頭卓陽的聲音輕微傳來:“你先跟他們說,我去給你買瓶大雪碧。”
那頭的張雪璧一下子就來精神了說:“好,這可是你說的!”
陸鎣一在這頭無奈地磨了磨牙,想著等會回去要跟卓陽算算經濟帳。張雪璧已經在那頭說道:“楊宇帆,1939年生,S省人,1956年進入星火運輸車隊當駕駛員,與俞英是車隊的同事,同時也是競爭車隊隊長的勁敵。”
“什麼?”趙遠愣住了,他已經聽說了他外婆曾經開過貨車的事,但是他沒想到他外婆不僅正兒八經地進過車隊,並且還曾有望坐到隊長的位置。
張雪璧說:“1961年,俞英被正式提拔為火星運輸隊隊長,楊宇帆與她鬧了矛盾,賭氣開車出去,車開至如今的S1國道廣平縣路段時由於天雨路滑加上剎車出了故障險些衝下山崖,危急時刻,是俞英開車用自己當路障逼停了他,但也因此,俞英受了很嚴重的傷,她的肺部被變形的車體扎穿,傷愈後再也不能開長途車,因此在1962年調入第四工具機廠工作,同年,嫁給了馮保國為妻。”
趙遠聽得驚呆了,一時間竟是說不出什麼話來,只道:“那……同舟……”
“你還不知道嗎?”陸鎣一嘆了口氣,“同舟同舟,風雨同舟,同舟並不是一個人。”
“什麼?”趙遠的腦子裡忽然間調出了無數的畫面,有些是他平時沒有注意到的,有些則是他已經習以為常的,比如過去他外婆身體還好的時候只要有空閒就會站在窗邊看著小區外的馬路上人來人往,比如當初他說要去當賽車手是他外婆給了他最早的支持和鼓勵,比如他曾經找不到故障源頭的車子,他外婆看到了卻會“猜”出正確的答案……很多事情他過去沒注意,此時越回想卻越覺得自己愚笨,為什麼他會沒發現呢?童年時他偷聽到他外公說是我絆著你,長大了他看到他外婆那每一封沒有地址的信,在剛才他還曾聽他外公說起,就算找到了同舟,以你現在的情況又能怎麼樣呢?
如果同舟不是一個人,那他會是什麼?
“車?同舟是一部車?”趙遠吃驚地看向陸鎣一。
陸鎣一點點頭:“風雨同舟,同舟就是當年陪伴你外婆度過了15-23歲這八年青春歲月的唯一同伴,也是她曾經夢想的唯一寄託。”
趙遠被深深地震驚了。陸鎣一說:“你難道從來沒有懷疑過嗎,你外公是個鐵路扳道工,你外婆是個工具機女工,你為什麼會那麼喜歡車?”
是啊,為什麼?以前趙遠以為這就是一個沒有原因的天意,但是現在想想或許並不是這樣。是誰在他幼年時分抱著他去看馬路上的車輛來往,是誰帶著他近距離地觀察了車子這種迷人的東西的內部結構,又是誰將那份熱愛冒險的熱情與勇氣灌輸到他的血液里?他無父無母,跟著兩位老人長大,既然不是馮保國潛移默化影響了他,那就只可能是一個人,是俞英!是他的外婆在無意識中完成了對他的教育,使得他繼承了她的衣缽,同樣義無反顧地愛上了車,愛上了冒險!這也是為什麼他外婆會認得亨德瑞·羅塞的原因,甚至於,他會喜歡上亨德瑞又有誰知道不是因為受他外婆的影響呢?
趙遠說:“那……那同舟……”
“同舟已經報廢了。”張雪璧的聲音依舊穩穩傳來,此時聽起來卻顯出一種殘酷無情來,“當年那場車禍十分嚴重,同舟被撞得支離破碎,早就被當成廢鐵扔掉了。”
“不,同舟還在。”
所有人都震驚地抬起頭來,卻看到楊宇帆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身後跟著沉默不語的馮保國。楊宇帆環視了眾人一圈,最後把目光牢牢鎖定在了趙遠身上,他說:“同舟還在,我那時想方設法留下了同舟,後來,我從火星運輸隊調到江北汽修廠工作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親手修好它,把它還給小俞,但是我在這方面實在是沒有天賦,怎麼學都學不會,這一耽擱就是半個世紀過去啦……”他感慨著,轉而看向趙遠說,“聽說你現在就在給人管修理廠,我想不如把同舟交還給你,由你來把它修好吧!”
趙遠愣住了:“我?修好同舟?”
“對。”楊宇帆轉身看向馮保國說,“保國,既然小俞自己已經下了決定,你為什麼就不能相信她一回呢?”
馮保國終於忍不住了,一向嚴肅刻板的老人像個孩子似地鼓起臉頰,氣乎乎地說:“你懂什麼,她這是拿命在賭!”
楊宇帆說:“沒錯,拿命賭,可這世界上又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不是拿同樣重要的東西賭出來的?小俞那麼愛冒險的一個人,她曾經說過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駕駛著同舟週遊世界,雖然她後來不能再開長途車,但是以她的經驗在車隊裡混個位置絕對不難,可是她卻為了你放棄了自己的夢想,一輩子呆在一個地方,陪著你守著個道岔一守幾十年。她這一生不也是在賭嗎,賭你會對她好,賭你會代替同舟陪著她一輩子?”
馮保國不吭聲了,這位固執又倔強的老人頭一次臉上出現了動搖和愧疚。
楊宇帆說:“別說是小俞,我們剩下的時間又能有多少?你忍心讓她連這樣一個心愿都不實現嗎,她只是想要再看同舟一眼而已!”
所有人都看著馮保國,當中有希冀的眼神,也有困惑茫然的眼神,一直過了很久,馮保國才艱難地開了口,他說:“我想想,你們讓我再想想。”
第47章 CASE 02-9 趙遠
門口的風鈴聲響了起來, 陸鎣一喊著“歡迎光臨”抬起頭來, 結果看到趙遠匆匆忙忙地從外頭跑了進來。
“新摘的瓜,我放這兒啦。”他說完便急匆匆地又離開了, 外頭傳來摩托車馬達發動的聲音, 伴隨著“噠噠噠”的聲音, 趙遠一陣風似地又颳走了,只留下空空保全門口的晴雨娃娃旋轉著發出“叮鈴鈴”的響聲。
卓陽從後廚走出來說:“阿遠來過了?”
“嗯。”陸鎣一用下巴指了指櫃檯, “拿了幾顆瓜來。”說完還看了眼卓陽, 言下之意是還不拿去冰鎮了,完全使喚卓陽使喚得習慣成自然。
卓陽笑著拎起那一麻袋西瓜, 經過陸鎣一身邊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陸鎣一說:“怎麼?”
“你臉上沾到東西了。”卓陽說著, 伸出手裝模作樣地在他臉上摸了好一會, 在陸鎣一快要發作的時候,才輕鬆地伸手一拂說,“好了,幫你拿掉了, 我去弄西瓜。”
陸鎣一怔怔地看著卓陽的背影, 只覺得頭是越來越疼了。
※
趙遠真不愧是俞英的外孫, 他似乎天生就跟車是一國的,楊宇帆花了幾十年都修不好的車到了他手裡僅僅三天就已經有了起色,然而同舟實在是撞得太嚴重了,加上這畢竟已經是一部穿越了半個世紀光陰的老車,現在市面上別說是同類車,就連原系列的零部件也很難找到了。然而, 如果把同舟里里外外都徹底換成新品種的零部件,那即便是修好了,它也不再是俞英的同舟了,如何在修好與保持住同舟的本色之間做出最好的取捨成了一個大難題。
陸鎣一有好幾次都看到趙遠皺著眉頭躺在沙發上發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傢伙現在有事沒事就往空空保全跑,想到了什麼不是跟卓陽聊就是跟李景書聊,他跟房立文的關係不錯,更難得是更張雪璧也走得很近,儼然已經是不拿自己當外人。陸鎣一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趙遠在人際交往方面的能力與他在車方面的能力都出眾得令人咋舌。在一次長達五天五夜的銷聲匿跡後,趙遠終於笑容滿面地再次出現在了空空保全所有人的面前。當時空空保全的所有人正圍在桌邊吃午餐,他一坐下就伸手對李景書說:“景叔,我餓!”
李景書趕緊去給他盛了一碗飯,接著就看他埋頭猛吃。吃了一碗又一碗,吃了一碗又一碗,就連卓陽都看呆了。陸鎣一問他:“你有多久沒吃過東西了?”
趙遠在百忙之中算了半天,最後伸只手出來:“四天。”
乖乖,陸鎣一都不知道他是怎麼熬過來的。趙遠終於停下筷子的時候,一桌子的菜和一鍋飯都被他掃蕩一空不算,李景書新買的三斤麵條都一起搭了進去。趙遠吃得肚子都鼓了起來,整個人癱在椅子上一副動彈不得的樣子,邊打飽嗝邊笑嘻嘻地說:“同舟修好啦,我把同舟,修好了!”
這一天下午,所有人終於看到了同舟的新面目。軍綠色的老式卡車在燈光下閃耀著令人心頭震顫的耀眼光芒,趙遠並沒有將同舟完全刷成一部新車,只是對於損傷太嚴重的地方補了漆,全車有六成的地方還保留著斑駁的歲月痕跡,但卻從裡到外已經恢復了生氣,就像是一個被王子的吻所喚醒的睡美人。
俞英由馮保國推著輪椅來到了同舟的面前,當再次看到這輛愛車的時候,老太太的眼裡頓時泛出了晶瑩的淚花。她擦乾眼淚,撐著輪椅努力地站起來。趙遠想要去扶她,卻被他外公瞪了一眼,只好緊張地站在一旁,隨時準備上前攙扶。
所有人都看著俞英,尤其是馮保國,他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既有緊張又有期待,同時還有幾分糾結掙扎,然而最多的卻是那一份濃得化也化不開的真摯感情。他看著俞英努力地靠著自己站起來,由於身體虛弱,俞英的腿腳使不上力氣,她站立在地上的時候有很大一部分重量還是著落在手臂上,因此兩條胳膊顫抖得十分厲害,但是她忍住了。她就這樣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站起、適應,又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卸掉胳膊上的力度,直到靠兩條腿站立在地面上。看到俞英終於站起來的時候,馮保國微微出了口氣,這才敢走上去說:“我扶你去駕駛室看看。”
俞英笑著點點頭,伸出手,任她的老伴小心翼翼地攙住她,扶著她登上駕駛室。俞英就像是個第一次收到珍貴禮物的小女孩那樣,這裡摸摸,那裡看看,戀戀不捨地輕輕撫過同舟駕駛艙里的每一部分,她說:“保國,你看,這個被你的水壺磕出來的印子還留著呢,真好,就像是五十年前一樣。”
馮保國看著俞英顫抖著手摸索曾經屬於她的愛車,他深深吸了口氣,轉過頭對趙遠說:“謝謝你!”
趙遠愣住了。馮保國以為他沒聽清,於是又說了一次:“謝謝你為她修好同舟。”然後便轉過頭去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