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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貫一總是模仿著父親,像父親那樣對待弟弟。這樣的貫一,立場又是如何?貫一按捺不住,戰戰兢兢地詢問父親,結果引來父親暴怒。然後父親說,兵吉會離家出走,是母親害的,是貫一害的。因為做母親的應該庇護兵吉、做哥哥的應該開導兵吉,然而他們卻沒有充分地體諒兵吉的心情,兵吉才會離家出走。
哪有這種道理?這哪裡說得通?
貫一這麼反駁。父親毆打貫一。
就這麼崩壞了。
過去,貫一從未反抗過父親,甚至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但是再怎麼表現出恭順的態度,貫一的真心也未必能夠傳達給父親。
看樣子,父親把說東就不敢往西的貫一當成是一個應聲蟲和懦夫,而認為生性頑拗的兵吉十分可靠。
貫一想都沒有想過父親竟然這麼看待自己。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模範的好兒子。
同樣地,貫一也覺得不管他怎麼想,對兵吉來說,貫一仍然是個只會作福作威的爛哥哥罷了吧。
確實,話語是靠著道理成立的。所以沒有話語說不通的道理吧。但是相反的,沒有任何心意能夠透過話語傳達。
一個月後——貫一拋棄家人,離家出走了。
他從來不憎恨父親,也不厭煩母親,也沒有輕蔑過兵吉。至於幼小的弟妹,更只有感到憐愛。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彼此乖違、分歧,結果一家人四分五裂了。
之後十五年來,貫一一次都沒有回家。
他寫信到妹妹出嫁後的地址,通知自己的新住處,但是從來沒有聯絡過。
貫一一直忘記了。
那個時候也是一樣的。
這種失落感——死心、焦躁與悔恨,自虐、依存與混亂,以及將這些全部吞沒的奇妙寂靜……
——完全一樣。
所以,有沒有血緣關係、疼愛不疼愛,都沒有關係。
就算隆之是貫一的親生兒子,結果也是一樣吧。他覺得孩子出生之後立刻上戰場,六年間成天殺戮渡日,總算回來之後看見已然成長的自己的孩子,能夠不感到奇異,那才奇怪。如果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就可以由衷地說「噢噢,好可愛,你長大了哪」,緊緊地擁抱上去嗎?空白的時間可以一瞬間填滿嗎?貫一覺得不可能。
那麼。
那個時候的奇異感覺,並不是因為隆之是養子才有的感覺吧。貫一覺得無論怎麼樣,空白的時間都無法填補。什麼只要血緣相連,即使分隔兩地,心靈還是會相通、什麼只要有親情存在,心意就一定會相通,這全都是幻想。
——全都是假的。
貫一這麼想。
自己並沒有不小心誤開了異世界的門扉。
而是一直看著錯誤的世界生活。
如果說有哪裡錯了,那一定是十五年前離開熊野的家時就錯了。
出生後二十年間什麼也不看,只是活著,這段期間的欺瞞轟然崩毀了——即使如此,貫一還是不去正視實相,選擇了拋棄故鄉並逃離,在陌生的土地組織家庭——後來貫一便一直注視著名為家庭的溫暖幻影。不,貫一就是為了能夠一直看著幻影,才拋棄故鄉的吧。
——這就是,現實。
之後十五年……
然後貫一想到了。
沒錯,貫一這十五年來,一直沒有看天空。
討厭,多麼討厭、多麼令人絕望的結論啊。
可是。
——即使如此,這才是現實。
貫一將意識從過去拉回現在。
注意到時,那個不可思議的音色就在近處響起。若是留心去聽,那是非常令人不安、吵鬧的聲響。過去竟能一直不把它放在心上,簡直是不可思議。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妻子抱著飯桶,坐在固定的位置,微微低著頭看貫一。貫一下定決心,在妻子的對面——一樣是貫一平常坐的位置坐下。
美代子垂著頭,在碗中添飯。
然後她就這樣僵了一會兒,接著以幾乎聽不見的微弱聲音說:「對不起。」
貫一沒有回話。
美代子遞出飯碗。貫一默默地接下。
「……我……說得太過分了……」
「不用再說了……」
聽了也沒用。不,聽了又會動搖。
愈是為情所累,就愈是痛苦。與其如此,遭受殘酷的痛罵反倒要來得好。
「我不認為你有錯。可是……除了你以外……」
「別說了……」
話語什麼都無法填補。要說的話,應該趁貫一還相信語言有效的時候說才是。
「親愛的……」
妻子露出悲愴的表情。
貫一了解。妻子在不斷地困惑與深思之後,最後選擇了再次浸淫在家這個溫暖的泉水當中。不,她無法不選擇這條路。
名為家的泉水……
那裡總是溫溫地,有些沉澱。
但是,泉水外的環境對人來說實在是太苛酷了。要不斷地曝露在灼熱的沙漠當中,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件痛苦不堪的事吧。就算是極寒的冰河也一樣。赤裸的人類很柔弱,世間又冷酷無情。所以每個人都追求它——泉水。被禁錮在不會太熱、不會太冷、舒適無比、沒有起伏、由預定調和所支配的日常這個樂園當中。不僅如此,無論是要找到那灘泉水、或浸淫在泉水,都易如反掌。例如說,只要貫一現在說聲「知道了,我們重新來過吧」,這個房間立刻就會被舒適的液體給填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