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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思議的是,岳父和岳母對修太郎的行動似乎沒有任何意見。修太郎再怎麼說都是獨生子,保田認為一般父母應該都會囉嗦個幾句,像是叫他辭掉警官工作,繼承家業,或是快點娶妻成家,岳父母卻完全不會。此外,修太郎儘管都已經年過三十了,卻似乎完全沒有拿錢回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兒子在外獨立生活後,家裡也沒有給予任何援助。
看在保田眼裡,這與一般的親子關係有些不同。但是他們之間並沒有隔閡,這樣的情況對他們來說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妻子百合子好像也不覺得自己的哥哥或父母有什麼特別不一樣。
家人就是這樣的嗎?——保田心想。
然後……就在保田完全忘記的時候,修太郎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回家了。
這天也是這樣。
保田剛從市公所下班回來,相當疲倦。
大馬路已經暗下來了,但作業場的燈泡還亮著。保田想起工頭說有急件要趕,過去看了一下。
他在那裡看到修太郎。
修太郎蜷著寬闊的背,似乎正在抽菸。空間被燈泡照亮,顯得格外赤紅,一樣泛紅的煙霧悠悠晃蕩著。
修太郎旁邊是一個老手石工。
保田感到困惑,忘了出聲,僵在原地。
因為他累了。
「我說留老啊……」修太郎的聲音響起。
「御影石(註:即花崗岩。)這種東西為啥叫御影啊?」
修太郎問道。
老石工叼著香菸,頭上卷著毛巾,像獾一般的臉擠成一團。他在笑。
「我說阿修啊,你是石材行家的小孩,竟然連這種事都不曉得?那當然是因為御影石是在攝津國御影村生產的嘛。這誰都知道啊。」
「哦。這樣啊?」修太郎老實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是產地村子的名字啊。那這個根府川石就是根府川村生產的囉?」
「這還用說嗎?真是廢話。這東西在相模根府川村開採的。那智黑是紀州那智產,秩父青是武州秩父產。幸虧你問的是我,要是你拿這種蠢問題去問大師傅,那就等著挨巴掌吧,混帳東西。」
石工粗魯地說道。
修太郎笑著,答道:「就是啊。」
「就是嘛。」石工反覆道。
「大師傅還好,要是上代師傅看到你這樣,可能會氣得當場切腹哪。」
「胡說八道,我們家代代都是不折不扣的町人,切什麼腹?(註:切腹是江戶時代武士的死刑,其他階級的人不可以任意切腹。)說上吊還有可能哪。老頭子別在那兒胡扯啦。」
「上代師傅就是這樣一個人啦,你這蠢蛋。」
「看你凶的。」修太郎說。
接著他望向堆在旁邊的石頭,
輕輕一摸。
「這東西……也是從攝津搬來的嗎?」
石工看也不看地答道:「那是伊豆御影。不是正宗的御影石。」
修太郎默默地盯著石頭看。
石工一點一點地雕起石頭來。
「伊豆啊……」
「那脆得很哪。」石工說,「喀、喀」地揮著鑿子。
保田走下水泥地,走近兩人。
「喀、喀」地,鑿石子的聲音迴響。
「哥……」
保田出聲,修太郎回頭,說了聲「哦,保田」,也沒有特別打招呼,問道:「爸呢?」
「大概……在睡覺。」
「不太好嗎?」
「嗯……時好時壞。」
「這樣啊。」
修太郎又望向伊豆御影石。
「媽怎麼了?」
「呃……」
「我知道。又去那個……什麼占卜念咒的了吧。真是有病。」
「哥知道啊……?」
保田在修太郎旁邊坐下。
「……呃,哥……」
「別這樣叫,怪教人渾身發癢的。我們年紀又沒差多少。你是我妹的老公,又不是我弟。就算有我這種哥哥,也沒半點好處啊。」
「可是……」
「叫我修太郎就好了。」
保田噤聲了。就算修太郎這麼說,保田也不可能這麼叫。
「百合子上星期寄信來了。我一直很掛意,可是忙東忙西的,一直沒能回來。看樣子……她給你添麻煩了。」
「也不算麻煩……」
「她還沒回來嗎?那不是很不方便嗎?」
「家裡人多,有女傭也有奶母,我並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可是爸他……」
修太郎扔掉香菸,用腳踩熄,說:
「不用擔心那麼多。會死的時候就會死。活得了就是活得了。」
「可、可是……」
「話說回來,老爸病倒、老媽神經失常、老婆也不在,你也真是禍不單行哪。」
抱歉哪――修太郎說。
岳父木場德太郎三個月前在作業場病倒了。
是腦溢血。
幸好症狀不嚴重,處置也迅速,保住了一命,但右半身留下了輕微麻痹。雖然不是影響生活起居的重大障礙,但完全無法進行雕石工作了。店裡有三個師傅,雖不到必須關店的地步,但是德太郎暴躁與消沉的樣子非比尋常。
保田完全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