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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這個家的主人——加藤只二郎。
從外表無法判斷草叢中的只二郎在生氣還是悲傷。但是如果他的表情種類當中有柔和這種,當時的他確實不是這種表情。
只二郎傾斜重心,往前走去。
他拄著拐杖。左腳似乎無法隨心所欲地行動。只二郎只走了三步就停下來,用拐杖撥開雜草,於是後面冒出了另一個人影。
也是一個老人。
老人個子很小,他穿著尺寸不合的松垮西裝,打著一條直條紋細領帶。他的頭部紅禿禿的,除了鬢角以外,全都禿光了。那張臉上刻滿了皺紋,一雙大眼睛夾在三、四層的上下眼皮之中,一片黃濁,給人一種狡獪的印象。
這個老人自稱磐田純陽。
這個小個子的老人,主持一個叫做「指引康莊大道修身會」的可疑啟蒙團體,宣稱能夠啟發眾人,喚醒沉眠的自我,使人奮發向上。那雙混濁的眼睛散發出來的狡猾印象,不必說,是他扭曲的人生經驗所造成的。他鑽營法律漏洞,撈取從社會的扭曲之處滴漏出來的甜頭,長久以來就這麼過活。
「看哪……」
只二郎環顧庭院說。
「……雜草的生命力真是非同小可。即使只是微弱地從石板間探出頭來的一根草葉,置之不理的話,一年後也會成長為幾乎衝破石頭的雄壯形姿。人是贏不了天然的。吶,會長……」
只二郎喚道。
「不……還是我可以叫你岩田?」
磐田答道:「現在只有我們兩個,沒關係。」
「這樣啊,那麼岩田……」
只二郎搖晃著身體,又踏出一步。
「你想談你的孫女是嗎?」
「嗯,是啊。」
「她不是不去了嗎?」
磐田沙沙作響地穿過草叢,來到只二郎旁邊。
「不再去那個……假占卜師那裡了。」
「她說她沒再去了。」只二郎說道,仰望陰天。「一切就像你說的。」
「是嗎。那麼她也不再說些莫名其妙的胡言亂語了嗎?」
「她寫了封信過來,說她錯了。她說她是中了叫什麼華仙姑的女人的妖術,好像也被騙了不少錢。如果沒有你告訴我,真不曉得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得先向你道謝才行。」
只二郎將重心移到拐杖,改變身體方向,朝著磐田行了個禮。
「……謝謝你。」
「加藤,把頭抬起來。我們兩個不需要這樣。」
「不……我現在不是以修身會同志加藤引導員的身分向磐田純陽會長說話。我是以加藤只二郎個人的身分,向尋常小學校的同窗岩田壬兵衛低頭致謝。」
只二郎把頭垂得更低了。
「那麼你更不需要低頭了。」磐田說道,把手放到只二郎肩上。「那麼加藤……已經可以不必再向你孫女進行我們會的啟發活動了吧?」
「啊啊……」只二郎發出呻吟般的聲音。接著他再一次發出喘息聲,費勁地起身。「如果更早點拜託你啟發我的孫女的話……不,如果更早點相信你的話……不不不,不管怎麼樣,這或許都是無可避免的。」
只二郎放鬆脖子,搖了幾下頭。
「怎麼了,加藤?」
磐田搖搖晃晃地走到只二郎面前。只二郎垂下嘴角,望著腐朽的晾衣台。那裡已經許久一段時間沒有晾曬東西了。
「我說過……孫女死了孩子的事嗎?」
「我聽說了。是去年春天的事吧?」
「那個時候恰好是你……不,會長遭到暴徒攻擊的危急時候。聽孫女說……嬰兒會死,還有她和丈夫會離婚、失去工作,全都是那個占卜師害的。曾孫……我的曾孫……」
只二郎說到這裡,忍不住哽咽,視線在荒廢的庭院中游移。
「我只抱過那孩子一次而已啊。」
磐田頓時露出不知該如何應對的表情,接著轉向只二郎說:
「就算悔恨,死者也不能復生。」
「我知道。我知道啊,會長……」
只二郎撐住拐杖,背向磐田。
「要積極,要堂堂正正……如此一來,禍害自會遠避……我也是這麼教導會員的。只要前景改變,過去的意義也會隨之改變。如果未來有不幸守候,無論什麼樣的快樂和喜悅,都只是不幸的種子;但是如果未來是幸福的,無論什麼樣的悲傷和痛苦,都會變成幸福的種子。我也是這麼引導著會員。只是……」
「只是什麼?」
「現在,我想稍微沉浸在這樣的情緒里。」只二郎說道,拖著腳走近檐廊。
磐田望著他削瘦衰老的背景。
「會長……」只二郎背對著磐田說道。「孫女……仍然勸說我退會。」
「她還在說那種話嗎?說什麼我對你施法,改變你的想法什麼的……」
「對。她說是洗腦。」
「這個誤會不是已經洗清了嗎?對你孫女灌輸一些有的沒的想法的,不是占卜師華仙姑處女嗎?」
只二郎慢慢地回過頭來。
「她說……這是兩碼子事。」
「兩碼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