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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的確是個蠱惑的甜美誘惑吧。貫一差點就做了一場有如蜜糖滴在鼻尖般的美夢。溫暖而舒適的日常景色也如同海市蜃樓般在眼前升起。
——可是。
如果能夠刪除過去這艘船,那麼現在這個過去的船首,究竟會變得如何?過去消失,不等於現在也可以消失嗎?船都沉了,卻只有船首若無其事地飄浮在水面,不可能有這種荒唐事。如果船首浮著,那一定是假的。站在那種虛構過往上面的自己,究竟算是什麼?
那真的可以說是自己的人生嗎?
貫一這麼想。
所以,貫一拒絕了。
刑部大概笑了吧。他有如兩棲類般的眼睛和薄唇確實扭曲了。然後他以有些近似樂器的噁心音色說:「您……似乎不知道何謂幸福呢。」
有因才有果……
果成為因,又生出下一個果……
這個世上的一切全受到因果律支配……
吾等全活在做為果的現在……
換言之,改變未來,即改變現在……
而改變現在,即是改變做為因的過去……
所謂幸福,並非等在未來之物……
同時也非存在於過去的過往之物……
得不到的事物,終究只是畫上的餅……
現在得不到,哪裡算是幸福呢……
想要斬斷阻礙現在幸福的禍根……
唯有回頭改變過去……
——改變,
——過去。
不知為何,貫一湧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感情,仿佛胸口被揪緊了一般。
「畫上的餅嗎……」
他呢喃。
老人——有馬極其緩慢地,睜開就快閉上的皺巴巴眼皮。
「村上。」
貫一虛脫地「哦」了一聲。
「怎麼啦?」老人以比他更虛弱的聲音問道。
「什麼怎麼了……沒怎麼樣啊。」
「這樣。哎,我這是多管閒事啦。你今早去了警邏總務對吧?你……去提出搜索申請嗎?」
「咦?」
「……找你兒子吧?」
「啊……嗯。呃……」
「不想說是嗎?」有馬說。
不想說。
有馬再次放下眼皮。
「叫……隆之嗎?」
「呃……」
「哦,我說你兒子啦……一定很大了吧。」
有馬說。
「……我看到他的時候,還是個臉上掛著鼻涕的小鬼頭哪。啊,是在你當上警官時見到的。你那個時候才剛復員,瘦得不成樣子,連你兒子都像個營養不良兒童。我啊,給了他芋頭干哪。芋頭干。」
「這樣……」
「是啊。我兒子沒有回來嘛。我每天都在聽復員通知,結果還是不成。所以那個時候,山邊那傢伙對我說:『村上就拜託你了。』萬年巡查部長的我能幹嘛呢?頂多只拿得出芋頭來……」
「啊啊……」
山邊是貫一的恩人。
十五年前——
貫一離家後無依無靠,介紹住處和工作給他的就是山邊。
貫一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陌生的下田做為第二故鄉,完全是因為山邊的親切讓他銘感五內;而山邊會選擇下田做為貫一的新天地,則是因為下田是山邊的故鄉。
貫一當時懵然無知,沒見過世面,連火車都沒有坐過。可是貫一還是決定離家自力更生,山邊被他的決心感動,代他安排了一切事宜。
不只是這樣而已。美代子同樣是出於某些原因,離鄉背井,一個人正流落街頭,此時把她介紹給貫一的,也是山邊。美代子流產,夫妻感情瀕臨破裂的時候,也是山邊為他們帶來隆之。保護大後方的妻子,擔任貫一復員後的身分保證人,推薦貫一當警官……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托山邊的福。若是沒有山邊唯繼這個人,就不可能有現在的貫一。
然而……
現在已經……
山邊五年前過世了。
是昭和二十三年早春的事。
貫一再次感到胸口一陣微痛。
「山邊先生……」
貫一悄聲說道。
「山邊啊,是我的童年玩伴。他和我不一樣,非常優秀,和家人卻沒什麼緣分。他父母早逝,很早就孑然一身,也沒有兄弟。可能是因為這樣吧,他一直很掛心你們夫婦。他好幾次來找我打聽,問你有沒有好好地在幹警察……」
「是……這樣啊……」
「沒想到他竟然死得那麼快哪。」有馬說道,雙手覆臉,就這樣往下抹去。「他竟然死了。我覺得他把你托給了我,所以把你從警邏叫到防犯來。你完全沒有辜負我的期待,很快就到刑事課來了。」
「我很感激泛兄。」
「別說傻話了。」有馬說。「推薦你到一組的是西野。換句話說,這是你的實力。我到山邊的墓前向他報告過了。」
「墓前啊……」
貫一不知道山邊的墓地在哪裡。
「老爺子,我……」
「且慢。」有馬睜開眼睛。「你不是不想說嗎?那就別說。我並沒有自許你為父親。我可是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