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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契機是戰爭。
但是以地下道為家的流浪兒當中,有許多其實不是戰爭孤兒,而是離家出走的孩子。他們成群結黨,藉由恐喝或私售外食券(註:外食券是日本於二次大戰及戰後,為管制主食而發行給外食者的餐券。)等,頑強地存活著。不管怎麼取締、無論收容多少人,他們的數目絲毫沒有稍減。
上野的女人——流鶯,當然也是被戰後的制度改革排擠出來的女人,不過上野從戰前就是價格低於行情的妓女群聚之處。與池袋、有樂町等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流鶯不同,上野的妓女被稱為生活派。事實上,她們不只賣春,有時候也滿不在乎地進行近乎勒索或詐騙的行徑。
以所謂第三國人(註:戰後GHQ將朝鮮、台灣等日本舊殖民地稱為「Third Nations」,第三國人就是由此而來的譯名。一開始並非蔑稱,但由於戰後日本人與在日朝鮮人、在日中國人磨擦日增,逐漸地有了侮辱的含義。)這種不當的蔑稱被稱呼的舊殖民地國家的人們,不知為何,戰後也聚集到上野來了。他們要求聯合國民待遇,進行武裝,幾乎是光明正大地在都內各地的黑市販賣違禁品。戰敗後,警察有一陣子不被允許攜槍執勤,除了與當地的黑道連手以外,沒有方法可以對抗外國人,所以戰後有段時期,上野不斷爆發以血洗血的抗爭。
確實,整個國家貧困無比,人心荒廢。
但是秩序稍微開始恢復之後,大眾便立刻絞盡腦汁,將自己的黑暗面強行封進那類人種、那類花街里。
世人將自己的污穢單方面地推到地下道與天橋下的居民身上,然後錯覺權力者將他們一掃而空後,污穢也會隨之消滅。
猥褻的事物、無秩序的事物、不道德的事物、反社會的事物——他們相信只要捺下這些烙印,加以排除,黑暗就會被驅逐。他們認為黑暗是能夠管理的。
可是這種事並不是細節問題,而是構造問題。
戰後歷經八年,市街也變得整潔多了。詭異的攤販銷聲匿跡,流浪兒和流鶯也不見了。即使如此……
上野的黑暗還是沒有消失。地下道還是老樣子,充塞著盤旋不去的酸腐空氣,沒有去處的人還是老樣子,像地鼠般盤踞在洞穴之中。
黑暗只是表面上被均一化罷了。只是對比消失而已,換個角度來看,那些幽微的黑暗可以說變得更深沉了。
那裡……依然是扭曲的。
六月六日,那名女子跑過那條地下道。
為何奔跑?為何著急?女人肯定也不明了。
她的年紀約莫二十五、六歲。不是妓女之流。女子一面奔跑,一面忙碌地東張西望。女子似乎在找什麼——不,找誰。
女子發現流浪漢睡在地上,跑了過去,問了些事。每當她開口詢問,就會遭到出乎意料的對待;她的臉幾乎繃住,甚至淚眼汪汪,甩開對方的手,又找到另一名流浪漢,跑近過去,重複相同的事。
她找了十個人、二十個人,似乎仍然一無所獲。不僅一無所獲,女子甚至無法進行正常的對話。有的人拉住她的手意圖姦淫,有的人抓住她的衣服乞討金錢,有的人話也不回,淨是瞪視,有的人甚至連反應都沒有……
離開隧道的時候,淚水滑下女子的臉頰。
女士腳步有些蹣跚,靠在路燈上。
然後她拭去淚水,灰塵在臉頰上畫出黑線,白色的襯衫被泥土和汗水搞得一片污黑。
路燈閃爍著,女子的影子一伸一縮。這是條潮濕、陰暗的巷子。
「請問……」
黑暗中突然響起聲音。
女子嚇了一跳,戒備起來。
「小姐……在找人嗎?」
口氣很親昵。一道圓圓的影子浮現出來。
那是個男人,一副小混混模樣,感覺相當可疑。他身上穿著花哨的夏威夷衫,頭髮理得極短,幾乎只有二公厘長,一張臉曬成褐色,十分平坦,戴著金邊眼鏡。
男子擠出滿臉笑容,女子送上充滿了警戒的眼神。這是當然的,男子不管怎麼看都不像個正派人士。然而男子更加親熱地、厚著臉皮宣稱:「我不是什麼可疑人物唷。」
「我叫司,司喜久男。多指教。」
雖然不知底細,但男子的表情十分和藹。
「哎呀哎呀,這種地方不能待呀,太危險了,太不小心了。」
每當男子——司開口說一句,女子就往後退一步。
「怎麼了?啊。你、你、你在懷疑我嗎?叫妳不要懷疑也不太可能呢。可是我一點都不可以唷。我這個人只是在這個地方吃得開,行事方便罷了。話說回來……啊啊,好髒哪,那麼髒的衣服怎麼能穿呢?」
怎麼會髒成那樣呢。——司以玩笑般的口吻重複道。
女子更遠遠地避開身子。
「啊啊……我知道了,小姐,你以為我意圖不軌對吧?唔,雖然也不是完全沒有,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不缺女人的。今天啊,交易進行得很順利,我心情好得很。我來幫忙你吧。你在找人對吧?」
「嗯……呃……」
「就算去問那些人,他們也不可能告訴妳什麼啦。重要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不過妳也沒錢吧。哎,沒錢也有沒錢的法子啦。不管什麼樣的地方,都有勢力關係的。怎麼樣?要不要跟我一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