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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貫一選擇的職業是警官。他現在隸屬於刑事課,也就是所謂的刑警。貫一很幸運,剛復員就得到熟人的推薦,進入下田署奉職,換言之,貫一算起來也已警官的身份度過了六年。
這六年之間,貫一從來沒有在白天待在家裡。
他會呆在家裡,只有睡覺的時候;就算醒著,也沒有理由仔細盯著牆壁和天花板瞧。貫一會感覺新鮮也是理所當然,因為他幾乎不知道這個時段的自家情景。
偶爾休個假吧、也照顧一下身體吧、稍微關心一下家人吧——六年來,妻子不斷的這麼抗議。但是不管妻子再怎麼樣苦苦哀求,貫一也完全不理會這些怨言,全心投入工作,直至今日。
貫一併不是比別人熱愛工作,也並非不把家人放在眼裡。妻子勸諫、孩子撒嬌,他心底是可以接受的。他也會心想:總有一天滿足他們吧,總有一天會有辦法吧,只是每當一回神,一年,又一年過去了。
然而……
那樣的自己,現在卻像這樣在家。
家裡沒有半個人。
貫一再次望向窗戶。被窗框切割下來的天空是四方形的。
——天空……為什麼是圓的啊……
這是在六年前,一瞬掠過耳際的話。
然而……那以不靈轉的發音編織出來的簡短疑問,貫一卻不知為何,從抑揚頓挫到音調,全都記得一清二楚——儘管他完全不記得前後的狀況。而且這在六年間所交談過的無數話語中,也不算特別令人印象深刻的話。
貫一翻了個身。
不過他也並非一直在意著這句話。只是突然想到。貫一沒在思考什麼,也沒在看什麼,只是仰望著窗框外白色暗淡的天空,心裏面就突然冒出這句話來。那道懷念的聲音帶著遠方霧笛般模糊且清澈的音色,從貫一被煙霧熏的漆黑污穢的肺腑之間,朝著被酒精麻痹的腦袋深處響了起來。
——天空看起來是圓的嗎?
六年前,貫一是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的?
他回溯記憶。就和牆壁的顏色一樣,遙遠的記憶極為曖昧模糊。但是他大概猜得到。
天空哪裡圓了?——貫一一定是以粗魯的口吻這麼回答。這根本算不上回答。他的回答連問題本身都予以否定、冷淡至極。當然沒有後續吧。貫一完全不記得接下來是否被繼續追問,或做出了其他的回答。
貫一嘆了口氣。的確,要是得到這種回答,即使再怎麼無法接受,也提不起勁繼續追問了吧。那等於在強迫對方「不許問」。自己從那個時候起,就什麼也不明白。雖然只是一點小事,但遠在六年以前,誤會就已經萌芽了。
——不算小事嗎?
以為是小事,是大人的自私。對於年幼的孩童來說,那或許是無比重大的事。那麼就算貫一沒有惡意,如此冷語冰人,不曉得在親子之間造成了多麼深的鴻溝。貫一躺正,再次仰望天花板的污垢。
當然,貫一也想好好疼愛孩子。但是只有心裡這麼想,終究也無法親切的對待孩子吧。不管心裏面覺得多可愛,笨拙的貫一也不可能理解該如何對待幼子。因為不久前,貫一還呆在軍隊裡,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滿腦子只嚴肅的思考著生死問題。
——六年。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六年——不,才過了六年。
才過了六年而已。然而……
——那孩子……
此時,響起了不可思議的聲音。
是那些傢伙在吵鬧。
——鑼嗎?還是篳篥?
三、四天前,一群奇裝異服的傢伙們在街上徘徊。他們站在每個十字路口,吹奏著陌生的異國樂器。不過他們似乎只是吹奏,並不像托缽僧那般會要求施捨。好像是一種宗教活動。
聲音很快就停了。這並不是違法行為,所以也無法取締吧。而且聲音並不刺耳,也不到噪音的地步。聽了也不會令人在意。可是……
總覺得坐立難安,心情虛幻渺茫。只是一群陌生人在路旁吹奏奇妙的聲音罷了,然而僅是如此,卻讓人感覺仿佛整個城鎮都微妙的扭曲了。貫一爬起身來,後頸根很痛。
被……兒子毆打的傷。
他撫摸著脖子。
——隆之。
貫一的兒子叫隆之。開戰的時候出生的,今年應該十二歲了吧。隆之很孱弱,食量小,平日連小蟲都不敢抹殺,是個溫柔的孩子。貫一隻記得責備過他沒膽量、沒志氣,未曾罵過要他不許撒野。當然,貫一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孩子動粗。
然而這……全都只是貫一什麼都不看、什麼也不聽、什麼都不明白罷了。他故意用力按 住脖子。很痛。更大力地按。這種鈍痛,還有額頭上的傷痕,都更證明了貫一是個無能的父親。
他用力吸了一口氣。
「隆之……」出聲呢喃。
沒有人回應。
家裡沒有人。總覺放不下心。這樣的行為一點都不像貫一。但正因為沒有人在,才索性流露出軟弱的態度。貫一甚至想就這樣淚流滿面,撲倒在棉被上——雖然他根本流不出淚來。
那不可思議的聲音再度響起。
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