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頁
先回頭看看本書前作《塗佛之宴——備宴》當中,發生的幾個事件。
小說家關口巽受人之託,尋找一個已經消失的山村,委託者想要尋得此村的原因,是因己欲想要一探村中名門世代供奉的“君封大人”真相;《狂骨之夢》中的角色朱美救起一個屢屢尋死的旅人,卻引來新興教派“成仙道”介入,靠著賣藥郎尾國解圍;遭逢不幸、辭去工作的加藤麻美子,深信自己的祖父被“指引康莊大道修身會”竄改記憶,然則被京極堂一語道破箇中玄機,前段故事中協助朱美的尾國,在此段似乎成了個將假記憶加諸他人身上的騙徒;京極堂之妹記者中禪寺敦子,因為撰寫的報導惹上“韓流氣道會”,陰錯陽差地遇到了替名流政要占卜的“華仙姑”,而“華仙姑”則坦承,自己那些占卜,只是毫無根據地想啥說啥;女工春子飽受跟蹤狂之苦,輾轉請木場刑警協助,扯出“長命延壽講”組織及通靈少年“藍童子”;在《絡新婦之理》出場的織作茜再次登場,接受羽田制鐵提供的新職,前往一個偏遠村落進行調查,卻在最後遇害,而兇手,似乎正是調查消失山村的關口巽。各宗小事件在謎題開解後似乎連結到更大的謎題,而貫串首尾的“消失村落”及“關口殺人”事件,則仍籠在五里霧中。
但,仔細想想,作者京極夏彥當真只敘述了這些事件嗎?
稍微把視點向後拉開,不難發現,在《京極堂》系列當中,其實有幾件事是京極夏彥幾乎不厭其煩、一再利用主角京極堂的長篇講演與故事情節闡述提及的,包括:眼見不一定為憑、記憶的不可靠本質、“宗教”、“靈媒”、“超能力者”之間的不同、犯罪動機的複雜及不可確認、身份錯置、催眠與自主意識之間出關係、因對某事的執著而在不自覺時行差踏錯幾近成魔、看似不相關的事物卻在時空延展的某處產生另一個方向的鏈結、被加上各式附會導致本體不明的妖怪形象、文化當中各式名詞的變革、傳說背後隱藏的現實真相……等等,這些主題在《京極堂》系列故事裡不停地以或大或小的比例出現,換句話說,在這個系列作品當中,看起來像是京極堂因為各種緣由出馬解謎,但事實上,京極堂在本系列作品裡,一直在替角色們(以及讀者們)做“闡釋文化的源流變化”以及“辯證觀念的混雜謬誤”這兩件事。
這些材料在《塗佛之宴》中,依然一樣不差地全數到齊。
再從另一個角度思考:《京極堂》系列作品中,絕大部分故事與京極堂這個角色並無直接相關,每個故事的起因,可能是小說家關口巽帶來的巷議街談,可能是木場刑警遇上的古怪事件,《鐵鼠之檻》雖然是京極堂出遊時遇上的事件,但直接涉入故事裡明慧寺連續殺人案件的,其實是敦子與攝影師鳥口守彥。真正與京極堂關係較深的故事,是系列作的第二部作品《魍魎之匣》,這個故事揭露了京極堂在戰時被徵召的過往,因此之故,京極堂才會在眾人還不清楚那個狀似箱匣的研究中心內里情況時,就已經將所有線索串起。
這麼說起來,這個系列的主要角色京極堂,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雖然一直在各個故事裡擔任有實無名的偵探職務,但京極堂既不是坐在辦公室里等待委託的專職調查人員,也不是走到哪裡都會遇上兇殺案件的業餘推理神探;京極堂有三個身份,一是神社主人,二是陰陽師,三是舊書肆店長,如此設定,讓京極堂可以具說服力地對各地神社及祭典由來一清二楚、對古籍記載與傳說沿革如數家珍,也可以在故事的最末以黑衣陰陽師的裝束登場,進行用理性語言除魅的動作。此外,這個角色的名字也別有意義:京極堂本名中禪寺秋彥,“京極堂”是他的舊書肆店名,後來成為他的綽號,但這個名字原來其實是其妻千鶴子京都老家的甜食店商號——這個名字與實體之間的借用代換,正是系列故事當中各式妖物在不同年代不同文化之間變異的過程縮影。
思考至此,就會明白:《塗佛之宴》當中的各式食材,並不是從《備宴》當中才開始準備的。
《塗佛之宴——撤宴》以兩條線交錯開場:一是在《備宴》中拘留關口的警局,二是面臨問題的村上一家。前者中關口因刑警的激進意見及與多宗轟動社會案件相關的紀錄而顯得可疑,但卻因他渾渾噩噩的自白而令人認為另有蹊蹺;此外,在醫局當中出現、仿佛沒有人注意到的“我”,真實身份究竟是哪個角色,十分令人好奇。後者的情節推進則與《備宴》中一再尋短的旅人產生連結,更進一步與“消失村落”出現了關聯。
在前作當中著力鋪陳的各線故事,在《撤宴》中開始一一接上榫眼。
“成仙道”、“指引康莊大道修身會”、“韓流氣道館”、“長命廷壽講”等等組織,以及“華仙姑”、“藍童子”、羽田制鐵的秘書及羽田出資贊助的研究者等等看似沒有干係或者相互為敵的支線,以令人詫異的方式相互絞揉交纏成故事主線,隨著主線愈見明晰,讀者還會驚訝地發覺:這條長線的源頭,竟然埋在《魍魎之匣》當中,而故事接近尾聲、“君封大人”真面目揭曉之時,居然還出現了一個與關口相關、在《姑獲烏之夏》開場時提及的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