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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壺神情一動,笑道:“你女孩子家家,問這些,羞不羞?”
我搖頭,“不羞。”
枕壺輕咳一聲,道:“好罷,再遲不過這兩年。”
我得了許諾,心裡比吃了蜜還甜,當即翻身而起,慨然允諾要陪他下場耍耍劍;他卻拒絕了,說還是躺著舒服,我也樂得隨他。
後軍隊駛進了長安城的駐地,枕壺前去述職,師兄要去眠香占玉樓找師姐。我想念師姐想得心都痛了,卻還是坐了馬車往丞相府去。 據師兄說,我阿娘這一病甚兇險,我這個做女兒的自當先去探望她。
丞相府是老樣子,我恍惚覺得時光到轉了;那時候致致還在長安城,我對她滿心都是憤恨與嫉妒。侍女通報說我來了,綾織便匆匆忙忙出來,見著我便用帕子抹眼淚說:“大小姐,您總算是回來了。”她引了我去阿娘的臥房,臥房外,優姝捧著陶瓷藥罐子正要推門進去。綾織忙阻了她,將她手上的藥罐子轉遞給我,說:“大小姐,您自個兒進去吧,夫人總有些體己話要同你私下說。”
她這是猜錯了。我同阿娘一年中見面次數寥寥可數,說不出什麼體己話來。
我也沒費心思反駁,捧著陶瓷藥罐子推開門。房裡瀰漫一股子藥味,窗簾都放下來,極昏暗的太陽底下臥著我的阿娘。我驟然生了心痛,走近了,將藥罐子擱在床頭柜上,凝神望向閉目枯躺的女人。她蒼白乾澀的唇微微張開,柔聲道:“姝兒是嗎?扶阿娘起來喝藥。”
我盛了一碗藥,一手扶了她,一手端著藥碗擱到她唇邊。阿娘閉著眼,平靜地喝乾淨藥,輕咳一聲,問:“你阿姐可回來了?”我手足無措,作不得聲。她極輕地嘆一聲,道:“也罷,她回來了,也未必願意見我。”我眼淚滾滾而下,顫聲道:“阿娘……”
阿娘艱難地睜開眼睛,乾枯的眼裡露出微弱的歡喜來。她從被子裡探出手,想要摸我的臉,手卻掙扎著抬不起來。我握了她的手,貼到我臉上,痛哭道:“娘。”阿娘慢慢地說:“你莫要哭,我捨不得你哭的。你一哭,我便想起你四歲那年在生罰山下哭得傷心欲絕,我又無能為力的時候。唉,我怎麼捨得放你走。”
她的手無力地滑落,又慢慢地閉上眼睛。我憋住淚,只喃喃道:“娘,娘,娘……”她非常困頓地搖搖手,低聲道:“你先回罷,去拜見你父親。改日我精神些了再見你。”
我淚珠滾滾地走出臥房,優姝與綾織在屋外怔怔地等著。見我淌了一臉的淚,綾織也止不住,用帕子捂著臉嗚嗚咽咽。優姝卻一滴淚都沒有流,只氣色有些蒼白,鎮定地向我道:“阿爹叫你探過阿娘了便去找他,他有話要同你說。”
我上前,猶豫不決地握住妹妹的手,她身子一陣劇烈地顫抖,別過臉,說:“你快去見阿爹罷。”
☆、【章六 問翠】03
別過了優姝和綾織,我含著淚往父親的書房去。阿爹執筆寫著什麼,見我進門,擱下筆,溫和道:“你遠行回來,辛苦了。”我不知師姐說了多少真相,含糊著說:“長了不少見識。”阿爹欣慰道:“我年輕時也曾遊歷南國風光,的確別有一番美。”我有了底,忙說:“正是呢!可惜去的時節不妙,理當春日去南國賞花。”
阿爹被我勾動了年輕時的心思,絮絮與我談了不少他在南國的見聞。我聽得心頭大動,恨不能自己也去一趟的好。他一席話說完,幽幽嘆道:“如今重責在身,再不能如年輕時那般動輒出遠門了。你年紀輕,多去見見世面,是頂好的。”我唯諾著應了。
他起身,攬了我的肩,柔聲問:“你阿娘的病,你曉得多少了?”
我哀極,道:“師兄沒與我細說。”
阿爹慢慢道:“府上延請了不少名醫,都說挨過明年春便是大幸了。”
我萬萬沒想到竟這般倉促,惶惶地搖搖頭,手捂住臉說:“不可能。”
阿爹苦笑道:“你是從沒歷過這種苦楚的,不像我,出生便沒了娘,十歲上走了爹。”
我聽了心頭大慟,撲進阿爹懷裡。他輕柔地撫摸我的鬢髮,扶正了我,勉強笑道:“好了,是大姑娘了,別在爹懷裡撒嬌。”
老實說,我是小姑娘的時候,也不曾在阿爹懷裡撒嬌過。四歲前年紀太小記不得了,四歲後入了生罰山,師姐把我嬌寵得無法無天,丞相府規矩森嚴,每每回府,都覺束手束腳,自然隔了一層。阿爹又素性端然,我是萬不會這般親近他。
我抹了把眼淚,阿爹坐回書桌前,漫不經心地摸出一疊灑金箋來,緩緩道:“我聽你阿娘說,她一生倒也沒旁的憾恨,只憐你年幼離家,沒她在身邊照拂;如今她時日無多,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若能找到終身歸宿,她也就了無牽掛了。”
我心中一惕,眼淚頓止,輕聲問:“什麼意思?”
阿爹自顧自將那疊灑金箋翻了翻,抬頭向我笑道:“你也到年紀了,還裝作不曉得,害羞麼?”他將灑金的箋紙向我搖了搖,道:“這是不少公卿家寫來提親的,你前些日子是不在家,不知我們家門檻都要被踏破了。我替你留了心,找了幾家人品門第都好的,你自己看看屬意誰。拿定主意,春初便嫁過去罷,也叫你阿娘開心開心。”
我心知那疊箋紙中絕無枕壺,順手接過來翻了幾頁,又扔回阿爹書桌上,沉聲道:“我年紀還小呢,如今不想嫁。”
阿爹嘆氣道:“我也捨不得你嫁,可這是你阿娘如今唯一的心愿了,誰捨得辜負呢?”
我轉轉眼睛道:“那我要嫁給枕壺。”
阿爹莫可奈何道:“沈將軍府上可沒來提親。”
我興沖沖道:“那我們去沈將軍府上提親。”
阿爹被我這驚世駭俗的話給唬了半晌,沉下臉來慢慢道:“荒唐!”他站起身在書房裡來回踱步,步子越走越快。我無可無不可地站在原地,不驚不懼地看著他。他猛然頓住腳步,拂袖向我怒斥道:“你是著了什麼魔?非沈枕壺不可?”
我平靜道:“非他不可。”
阿爹將那疊灑金箋嘩啦啦翻給我看,怒道:“這裡哪一個不是青年豪俊?眼巴巴到我們府上來提親,你一個也瞧不上,一心想著沈將軍那不成器的兒子!人家可看得上你?但凡他對你有些情誼,瞧見我丞相府被提親的人給磨破了門檻,竟能沉得住氣不來提親?”
我喃喃道:“枕壺……枕壺帶兵去大梁了,他不曉得有這些人來提親。枕壺也不是不成器。”
阿爹冷笑道:“他近來是去大梁了沒錯,可他帶兵?這是要笑掉誰的門牙呢?他一個禮部侍郎,出使的文官罷了,帶什麼兵?他竟在你面前這般吹噓,也是欺你沒見過世面。至於不成器,你倒是告訴我,他成了什麼樣氣候?沈將軍官拜驃騎大將軍,何等英雄人物!他兒子竟鎮日沉浸在風花雪月中寫些酸腐的臭詩,搖一把扇子同閨閣中人廝混,像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