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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發遠離了長安城,黃土漫天的官道上便徐徐有人行了。我心裡起了警惕,用斗笠遮了臉,低頭沉默地趕車。大約是我們的瘦馬破車看著十分可憐,一路上也沒人來打攪,行程第一日便安然無恙地過去了。
第二天遇到了幾個病怏怏的劫匪,看著很沒有經驗,同我綁王氏時一樣,刀子剛剛亮出來,自己便雙腿一個勁兒哆嗦。我兩鞭子過去,甩得他們跌倒在地,唉喲喧天,機靈的那個當即跪下高喊“女俠饒命”。我氣笑了,說:“滾滾滾!”
一夥土匪七零八碎地說了些“女俠大恩大德,沒齒難忘”、“謝女俠饒命,小的家裡還有八十歲老母”一類的話。我瞧著他們面黃肌瘦,十分可憐,又覺得他們千挑萬選,把我們選作搶劫對象,也是緣分,便在行囊里摸了一錠銀子,扔給他們說:“賞你們了,別再搶了。有八十歲老母的,回去好好照料她,莫把她給氣死了。”
最近的那個也不嫌棄,在地上打個滾將那錠銀子接到手上,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道:“女俠對我們恩同再造,可否賜名?”
我見他賊眉鼠眼,有些可鄙,便不悅道:“還不走?”說罷又作勢揚起了鞭子。
這伙強盜忙不迭道:“滾!小的們馬上滾!”一句話沒說完,已經屁滾尿流地逃到百米開外了。
我實在覺得逗趣,忍不住仰頭笑起來,這時候一陣風呼呼刮過來,將我束著的斗笠吹走了。我趕忙伸手,在風中把斗笠搶過來,捧在懷裡,笑吟吟地又沖他們望一望。他們呆立半晌,納頭便拜,口呼“仙女”,可把我驚得不輕。
將斗笠牢牢束住了,我懶得回頭,在瘦得皮包骨的兩匹馬屁股上抽了一記,老馬嘶鳴一聲,慢吞吞向西去了。
☆、【章七 舉烽】26
“小仙女不是?”當天晚上運道還不壞,給我們找著了個破落的客棧。延順精神了些,下了馬車便拿我開涮,笑吟吟地說。“小仙女,你私下凡塵,同凡夫俗子成了親,該當何罪呀?”
“唔,”我存了心逗她,故作沉吟道,“不如罰我們在紅塵里熱熱辣辣地滾一趟,死了再上閻王爺的堂上贖罪好了。”
延順拍桌子道:“你倒會說話,王母娘娘不答應啦!”
我請店小二置辦了一桌飯菜,雅碧伺候延順吃了不少。許是馬車坐久了,嫩嫩面色極壞,小臉蛋兒慘白慘白的,眉尖緊蹙。我看了心疼,便攬了他問:“乖寶,不舒服?馬車裡顛壞了?”
嫩嫩訥訥道:“不是……”又惶惶然環顧一周,趴在我耳邊細語道:“小姨,我心裡慌,總覺得有些不對頭。”
我神色不變,笑問:“怎麼了?”
嫩嫩道:“我說不出。”勉強扯出個笑臉來,討我歡心,嘴裡甜蜜蜜地道:“大約是我想多啦!道術練到我這麼不上不下的光景,最愛疑神疑鬼了。”
我揉了揉他頭上兩個小糰子,端了碗要餵他吃飯。嫩嫩自己接過了碗,乖乖地吃起來。日頭斜下去,舟車勞頓,延順很有些倦怠,雅碧便扶了她上樓去歇息。我陪著嫩嫩吃飯,自己沒什麼胃口,胡亂填了肚子,吆喝一壺茶來,靠著窗邊往外看。
大道盡頭黃塵滾滾,一騎青衣,雜沓著馳來,青色袍袖水波般在風裡招展著。那人在客棧前“吁”聲勒馬,翻身而下,潑潑辣辣地把韁繩甩給店小二,吩咐道:“我這馬愛喝麥酒。”自脫了長披風,抬腳進店,揀了方桌坐下,腰間寶劍哐當一聲擱在桌上,揚聲道:“店家,二兩牛肉,一斤烈酒!”
嫩嫩噗嗤一聲笑了,湊近我耳邊,細聲道:“小姨,江湖人就是這樣的麼?”
我道:“傳奇里是這樣的。旁的我可不曉得了,你小姨這也是頭一回見江湖人。照傳奇的路子走,接下來該有人上前挑釁啦!挑釁不成,自己嚇得魂飛魄散,退場前得把這江湖人的名號報出來,要麼是‘九轉水蛟龍’,要麼是‘漠北風沙客’。”
嫩嫩笑道:“那我要去會一會他。”
我將小孩兒緊緊箍在懷裡,“不許去!”小孩兒很是不解地望我一望,我又癟嘴,道:“非常時期,你乖一點,小姨自己也乖一點,咱們不生事。”
那江湖人一碗飲盡,酒水順著一把小鬍子滴滴答答地淌下來,他也渾然不覺。店小二端了牛肉來,陪著小心道:“爺打哪裡來呀?”
“在下自司竹園來。”這江湖人喝酒喝得那樣狂放,說話口吻倒還彬彬有禮。我聽了這地名,耳朵一豎,細心聽了下去。
“這不就在長安城邊上?”店小二吃驚道,“不知長安如今——”
江湖人長嘆一聲,伸手止住他話頭,熱淚滾滾道:“長安城破啦!叛軍今早進城了!咱們大唐的都城都空了,怎麼能不破呢?要說燒殺劫掠的事兒,他們倒也沒有做,只不知在城裡找什麼,據說把整座城都翻了天了,也沒有找到。我出司竹園的時候,正遇上叛軍分了數十小隊向西來。”
店小二吃驚道:“該不會在找我們皇上吧?皇上如今在錦城,小子我這等人都知道了,叛軍莫非還蒙在鼓裡?”又嘲笑道:“可見叛軍連小子都不如了!”
“大約不是。”江湖人沉吟道。“他們也沒忌諱,在大道上當了好多人的面商量。似乎他們要尋的人沒往西走多久,有很大盼頭能追回來。”
我的心慢慢地沉下去,沉到肚擠眼,被灌了一肚子的泥沙。低下頭,輕聲問嫩嫩:“吃飽了麼?”嫩嫩乖乖擱了碗筷,我半摟半抱地提溜著他上樓去,閉上房門消化廳里聽到的消息。
“是來尋我的麼?”嫩嫩咬著手指問我。
“嗯?”我滿心浸在思緒里,沒料到他這麼一問,當即便怔怔然。待到明白了他問了句什麼,忙扯出笑來,道:“誰來尋你?尋你做什麼?看你白白嫩嫩的,抓了去煮著吃麼?”
嫩嫩笑道:“小姨真不會撒謊。”
我被這話擊潰了,蹲下身子抱住他哭起來。嫩嫩很老成地拍我的背,嘴裡嘟囔著那些我平素用來哄他的甜膩話。到底最近見得風浪多了,枕壺又不在身邊,我知哭也無益,乾嚎了兩嗓子,便抹去臉上幾滴淚,握了嫩嫩的手,道:“你別怕,小姨不會讓人抓了你去熬湯的。”
嫩嫩小大人般挑起眉毛道:“誰說他們要抓我去熬湯了?”他反握住我的手,道:“其實——其實我倒很想隨他們去。”
他見我神色恍惚,忙解釋道:“我想隨他們去見一見我爹爹。”
他這一點上活脫脫就是個師姐。平素死活不認這個爹,心裡還是有些渴盼的。我覺得好笑,便彎腰用額頭抵了他額頭,道:“那你就把小姨半道扔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小孩兒忙不迭說,“我先隨你入蜀,到時候再作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