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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舞者不再登塔了,換了一個新的舞者。新的舞者與從前那位舞者長相十分相似,不同的是,她非常討厭她。冷冰冰地教她新動作,一句話也不說。
她忍不住問,從前那位舞者回故鄉了嗎?那個舞者總說賺夠了錢,便離開大梁回故鄉去。
新的舞者冷漠地看她,眉眼與從前那位舞者相似得驚心動魄。她說:“我姐姐死掉了。”
“死掉了,為什麼?”她張皇失措。
新的舞者淡淡道:“大概是做了錯事吧。”
她想到舞者溫和的笑容,對她真誠的讚美,她說過的大梁城的風物,言談間提及的故鄉。她想,我要去看望她。
訓誡姑姑又伏地跪拜道:“聖女千金之軀。”
她憤怒了,又嘶又吼。訓誡姑姑溫順地承受著她所有的怒火,她的怒火反倒被憋在心底發不出來。悲哀幾乎凝結成了實質的刀劍切割著她的心臟。
她不再自己和自己說話,傳奇本子被她毫不留情地扔下了高塔;也不再撫琴了,反是執起了劍。瘦弱的老先生配著劍晃晃悠悠地登上塔來,教她最基本的招式;寒來暑往,她的劍鋒愈來愈凌厲。
老先生說:“我教不了您了。”
她說:“我想接著學殺人的劍法。”
老先生淡淡道:“只要想,什麼樣的劍法殺不了人呢?殺人無須劍法,有一顆殺心便足夠了。”
她有一顆血淋淋的殺心。老先生不再登塔來教她,她便自己無日無夜地練。後來她躍上塔頂,踩著細長的欄杆用舞者教會她的優美姿態凌空舞劍。只要一腳踏空,她便會跌下高塔,破布娃娃一般七零八碎地躺在大梁的街上。但是她不害怕,反而覺得暢快;她巴不得自己掉下去,墜落的半途她會生出翅膀,變作一隻白色的大鳥。
九歲那一年,她登上了塔頂的紅蓮台。那天她第一次穿上了紅衣服,手握一柄白孔雀羽扇,銀鍍金鳳鳥紋的壓發梳攏起她的長髮。她赤足登上紅蓮台,將紅蓮塔與大梁城通通踩在腳下,雲霧如帶纏著她伶仃的腰肢。萬民祈禱,他們在塵寰里默念教典,揚起攀折的柳枝整齊劃一地搖擺,再工整地圍著高塔跪下;身後起了鼓點,她微微踮著腳尖,捏出舞蹈的起手式。
七年過去後,大梁城依舊對這一場紅蓮舞津津樂道。那是他們衡國最美麗的公主,聖潔如居雲端,垂著首幾乎是慈悲。她的長裙紅得像是櫻桃熟爛了的臉龐,腰肢細軟如春風柳條;踏著春陽,踩著鼓點,凌空飛舞,姿態如驚鴻游龍,裙擺旋出一片深紅;手上的白孔雀羽扇靈活婉轉地擺動,揮扇間猶如白鳥鶴鶴而飛。
她跳這一支舞,是為了祭天,祈求萬民安樂。這是為了他們而跳的舞。塵寰中的芸芸眾生崇敬那位高台上的公主,她聖潔又美麗,高居塔頂不染塵俗。紅蓮教的聖女向來如此,她們世世代代與神明溝通,所以絕不能接觸污穢的土地。
但是聖女跳完了這一支舞后,卻在當天晚上宣稱:“我要到塔下去。”
她要到塔下去,想了很久,想得都要瘋了。她想看大梁城春天的群青盛典、夏天的篝火、秋天的紅葉與冬天的雪。大梁城外還有整個衡國,衡國外還有大唐,大唐周邊有數個屬國,一直往北會到大雪山,一直往南可以看到海。她在書里看過很多;舞者曾遊歷大陸十載,更與她說了無數的細節。她絕不能再塔上空度一生,不管是為了神明或是為了國家。
紅蓮台上那一支舞把整座大梁城的人都聚集在塔下。她從來不知道大梁城有這麼多人,他們彼此間交流,說廢話,開無聊的玩笑;在十年一度的盛典上,整座城市這樣高興,幾乎是一場狂歡。但是她知道所有的歡樂都與她無關,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笑過;仿佛只有對面那名舞者,她的唇角才會微微揚起來。可是舞者死掉了。她孤孤單單過慣了,頭一次知道大部分人只是偶爾才會寂寞。
她必須要到塔下去,就算只為了祭拜舞者。
訓誡姑姑伏地跪拜,聲音顫抖道:“聖女千金之軀。”
她慢慢地說:“我要到塔下去。”說罷她抽出寶劍,取下壓發梳,一頭長髮流水般瀉下來;她一刀斬斷自己的頭髮,“讓路,不然我要殺人了。”
訓誡姑姑垂首往邊上挪了挪,淡淡道:“攔住她。”
平日裡默不作聲的侍女幽靈般圍上來,擋住她的去路。她沒有學過殺人的劍法,但是有一顆血淋淋的殺心;侍女們沒料到,年僅九歲的公主竟然能使出這樣殺氣騰騰的劍法,她在武力上更得神明的垂青。
她殺了很多人,最後一劍捅穿了訓誡姑姑的心臟;但被更多的人制服了。她們用鐵鏈鎖住她的四肢,將她囚禁在房間裡。
“聖女瘋了。”
又來了一個新的訓誡姑姑。她覺得與先前那個毫無兩樣,眉眼低垂,面無表情,伏地跪拜。可笑在於她如今被粗長的鐵鏈鎖住,疲憊地抬起眼睛看。這場荒謬絕倫的戲裡唯一讓她欣慰的是,侍女們沒換下她這身紅裙子;這是她這輩子第一回穿白色以外的裙子,紅裙子上用紅色絲線繡了重重蓮花,還黏糊糊粘上不知道誰的血。她並不討厭血的鐵鏽味。
新的訓誡姑姑手握著教典,每天坐在她的房間裡,翻來覆去地說些老生常談的話。訓誡姑姑指望用教典喚醒瘋聖女的神智,而最終的結果是聖女咬下了她胳膊上的一塊肉。
“放我到塔下去。”她咬傷了人,神情並不猙獰,只是很疲憊。“我沒有選擇成為聖女,我不要當聖女。我想有人跟我說話。”
訓誡姑姑包紮傷口後,一臉慈悲地說:“您的身份是神明的選擇,您如今是被魔鬼迷住了心智。從來沒有聖女到污濁的人間行走的舊例,土地會玷污您的聖潔。”
她閉上眼睛不說話,伴著嘩啦作響的鐵鏈,默默走到廊上,倚著欄杆往下望。她覺得整座大梁城的人都幸福,只有她不幸;讓她幸福很容易的,只要允許她下塔,然後有人陪她說話。後來訓誡姑姑不再帶著教典來看她,侍女們也只按時呈上飯菜;她每天趴在欄杆上,屈起手指有節奏地敲欄杆,幻想自己是一隻白色的大鳥,筆直俯衝到人間去。她可以裝作是很可愛的寵物鳥,會有人養育她,給她水喝,逗她玩樂,同她說話;她便偶爾吐露幾句人言,討主人家的歡心。這樣也會很快樂。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她的哥哥推開她的房門,踩著瀲灩到有聲音的黃昏;他穿了一身淡藍色的長袍,袖口衣角有精美的繡雲。“聽說我妹妹瘋了,”他慢慢地、清晰地說,“我是來接她回家的。”
她茫然地看著他用長刀利落地切斷鎖住四肢的鐵鏈,輕輕地摸了摸她被截斷的短髮,喚她的名字:“致致。”
☆、【章五 致致】02
我隨莊致致奔波了旬日,越接近衡國越是有大廈將傾的頹勢。邊民紛紛拖家帶口出走他鄉,生怕國都的戰亂蔓延過來;眾民關於大梁城的現況更是眾說紛紜,好像稀奇古怪的事一股腦兒冒了出來。唯一準確的消息是阮寧將軍正陳兵沔城與大梁城中周鳴鶴的叛軍隔椿河對峙,人們談起阮寧,都豎起手指誇他是忠臣,不枉了世子那樣看中他;那周鳴鶴同樣是世子一手提拔上來的,卻忘恩負義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