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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嘆了一聲,將臉埋進軟軟的狐皮里,閉著眼睛想起枕壺。我真想他,想得不得了;尤其是想到他可能在生我的氣,反倒叫我更想他了。讓枕壺消氣再簡單不過,我只要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親一親;他再生氣也拿我沒法子。
翌日,周鳴鶴派人來領我去見莊致非。致致把我送進馬車裡,還跟在馬車後頭走了好遠的路。駕馬車的那軍官莫可奈何,回過頭一直勸她,“公主,您跟著在下,在下也十分難辦。你如能說服將軍,在下自然領您去見世子。”莊致致搖搖頭說:“沒事,你莫要管我;我也管不住自己。你儘管驅車向前,我不想破壞與周鳴鶴的約定。只是我想到你這車是駛向我哥哥,便控制不住自己,如不跟在你後頭走,我會發瘋的。你最應當做的是揚起鞭子狠狠給馬來兩下,等我追不上你們了,我自然會回去的。”
軍官勸了老半天,莊致致只作不聞;他心一狠,正如莊致致所言,狠狠甩了駿馬兩鞭。拉車的駿馬揚蹄長嘶兩聲,便撒開蹄子風捲殘雲般狂奔起來。我回過頭,看到莊致致還在後面慢慢地走,只是越來越遠了。她說的是實話;她並不想破壞與周鳴鶴的盟約。只是,想到這輛車是駛向莊致非,她便控制不住想要走近它。這是她的生理本能,像瀑布的水順流而下,像我吃辣椒會掉眼淚。
我沒有吃一口辣椒,卻坐在馬車裡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
☆、【章五 致致】10
那人帶我在大梁城裡繞了三四圈,我給搞糊塗了,完全不曉得是往哪裡去;最後馬車拐進一條小巷子,在昏暗的天光中又行了不少的路,終於駛進了一座小小的別院。別院裡有數十名戰士披堅執銳,來回巡邏,小丫鬟手扶笤帚清掃前門的積雪。領我來的那軍官跳下車去,執勤的士兵紛紛行禮說:“張統領。”張統領說:“周將軍吩咐我來的。”執勤的士兵表示早已知會了。
我慢慢掀開帘子,小心翼翼從高大的馬車上跳下來,張統領伸手扶我一扶,淡淡道:“等會兒他們帶你進去,你小聲些,莫驚擾了世子。”我自然點頭道喏。
士兵領著我在這迷宮般的小別院裡七彎八拐,我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有些怦然;這別院建在一方奇門遁甲陣裡面,我打小在師兄那兒學這個,雖然如我其它本事一般學得稀鬆平常,到底是懂一些門路,遂趁機將這個陣法暗暗記在心裡。
七彎八拐後,士兵停在了一座木門前,他輕輕敲了敲門,道:“世子。”門裡傳來一聲淡淡的“恩”,士兵恭敬道:“有訪客。”門裡那淡漠的聲音輕笑了一聲,道:“請進。”士兵推開門,後退一步,將路讓給我。我拘謹地邁進門檻,木門在我身後咯吱一聲關上了。
莊致非歪著身子半躺在床上,穿一身長春花色的便服,眉眼淡得幾乎沒有聲色;他手上握著一卷書,窗外柔和的陽光混雜著鋒利的雪光鋪了他一身,整個人宛如一張素白的綿紙。他看著我,微微笑了笑,這一笑便仿佛上了色,白紙染上繽紛色彩,瞬間鮮活起來。他道:“致致派你來的?”
我道:“是。”
莊致非輕嘆道:“她從來不聽我的話。我要她留在沔城,她偏要進大梁來。她已經嫁給周鳴鶴了,對不對?”
我一愕,喃喃道:“對。”
莊致非將手上那捲書擱在小桌子上,撐著身子坐直了,行動間聽到鐵鏈嘩啦啦的聲音。我一望,便看見他伶仃的右手手腕上被鐵鏈鎖住,整個人被困於這四方之地。他用那鴿灰色的柔和的眼睛打量了我,問:“周鳴鶴肯定不准致致來見我,致致拼了命要見我,折中的方案便是你來見我。那麼,你是誰?”
我結結巴巴道:“我是公主的貼身侍女。”
他輕笑一聲,搖搖手,道:“這句話騙我可不行。我是最知道致致的,別說貼身侍女,她連侍女都討厭。”
我沉默片刻,又說:“我是致致的朋友。”
他神色微微一動,輕身探出那隻沒有被鐵鏈鎖住的手,非常認真又非常歡喜地凝視著我,問:“真的嗎?”我道:“自然。”他縮回手,坐正了身子,道:“太好了,謝謝你。那孩子從小就沒什麼朋友的。”
我不由得問:“為什麼呢?”莊致致說她沒有朋友,我從來就覺得很奇怪。她是公主,又漂亮又聰明,理當大家都喜歡她,怎麼會沒有朋友呢?
莊致非淺笑道:“固執唄,太固執了。大梁宮的確有人不喜歡她,所以就固執地以為除了我沒有人喜歡她,自己蜷縮在雪宮,每天練劍跳舞。只要我去看望她,她就會很快樂。其實我沒為她做什麼的,是她的世界太小了。我有時候覺得,雖然我將她從紅蓮塔上領下來,但她仍舊住在那座高塔上;認為全世界離她很遠,只有我離得近。”
我想了想,說:“她在慢慢長大,也慢慢地看到更大的世界。”
“這樣太好了——”
“——但她還是最愛你。”我截斷他的話,斬釘截鐵地說。
莊致非臉色忽然落寞了,他又握起那本書,用指腹輕輕撫摸書脊,柔和的眼神暗淡下去,投向窗外,“她這樣不行的,我又不能陪她一輩子。”
我站起來,說:“致致不遠千里從長安趕回衡國是為了救你,從沔城進入大梁城是為了救你,嫁給周鳴鶴還是為了救你。你千萬不要讓她失望。”
“你這孩子,”莊致非苦笑一聲,“未免太聰明了。”
我上前握住他被鐵鏈鎖住的手,抿了抿嘴唇說:“你可別死了。”
莊致非柔和地點頭,“自然。”
我凝視著他溫柔的、古井無波的眼神,忽地悲從中來,踉蹌後退幾步,別過臉擦眼淚。莊致非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我其實活不了多久了,好些年我都飲了鳴鶴投的慢性毒、藥。我沒致致聰明,她看透了鳴鶴,我沒有;鳴鶴是我從貧民窟裡帶出來的孩子,我不明白他為何那樣怨我。我活不長了,但我會活著見到致致的;我一年沒見她了,女孩子這段時間長得特別快,我想看親愛的妹妹長成什麼樣子了。”
我仍舊背對著他掉眼淚,嘴上黏糊糊地說:“致致很美。”
“我想也是,”莊致非柔聲道。“不過做哥哥的,一向很難覺得妹妹漂亮。她在我腦海中,要麼是剛出生時皺巴巴的粉紅色一團,要麼是七年前紅蓮塔上小刺蝟一樣警惕的樣子。好想看她如今變得怎樣的風華絕代。”
我哭著說:“那你要多活一些日子。”
“我會的。”莊致非輕聲道。“你過來。”我別彆扭扭地轉過臉去走近他,他從袖間扯出一方帕子來,遞給我抹眼淚。他說:“你真容易哭,致致從來不哭的。”我打了個嗝,說:“致致比我勇敢多了。”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說:“你願意陪她進大梁這個龍潭虎穴,沒人會說你不勇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