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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頭大笑,笑完了將那一枝梅遞給我,說:“你盡可以放寬心,我前些天才大婚,納妾不會這樣快。”我捏緊那枝梅,往後退了退,抬起眼睛頗不信任地瞅著他;他逐漸斂了笑意,一張精緻陰柔的臉上又露出淡漠來,從懷裡摸出一方帕子來,遞與我道:“你將這帕子系在那雪人脖子上,就當是謝了我,如何?”
我心道,那胖雪人估計難找出脖子來;手上接了那方帕子,枯著眉毛點頭應諾。這時候環翠摟著小凳子匆匆趕來,一見周鳴鶴,整個人便往下一撲,行了跪拜大禮,口道:“奴婢拜見將軍。”周鳴鶴沒回她,只向我歪著腦袋笑道:“人家在我跟前都是自稱‘奴婢’的。”我冷汗涔涔地滲,他又笑眯眯道:“春白把你給寵壞了,是不是?”話罷,他拔腿便走,留環翠跪在原地瑟瑟發抖,我一手捏著那方帕子,一手執梅花,整個人陷入了怔忡。
周鳴鶴這大清早的趕到雪宮來,莫不是就為了替我剪一枝梅花?我哪裡來這樣大的臉面喲!他又如何曉得雪人的事?是我與莊致非的談話被聽了去?我心裡隱約有了個揣測,只是驚世駭俗得厲害,連我自己也未必敢信。
懷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我重又回到了莊致致窗外,替那雪人做了最後的梳妝,將梅枝斜斜別在頭上,絲帕裹住胖乎乎得幾乎看不到的脖子,一番審視之後,心滿意足,便轉過身開始敲莊致致的窗戶。
“致致,致致,該起了!快開窗戶!”我口中高喊。
莊致致在屋裡應了一聲,我後退兩步,她推窗,探出身子,笑道:“喊我做什麼呢?”她目光一轉,投向地里那胖墩墩的雪人,笑容登時便黯淡了,整個人怔怔的,宛如夢遊一般。我見她這般神情,心裡有些惶恐,不想她愣怔半晌,整個人倚著窗框大哭起來。
“致致?”我走近窗戶,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我哥哥,”她抽噎道,“我哥哥要你這麼做的,對不對?”
我點頭。
她含著熱淚道:“你們太好了。”
我替她胡亂替她擦了淚水,道:“別哭了,妝都花了。”話說完我自己先愣住了,望著指尖被淚水濡濕的胭脂紅,結結巴巴道:“你、你早就醒了?”我上下一打量她,只見她衣衫齊整,妝容全備,哪裡是剛醒的模樣?
莊致致破涕為笑,“你在我窗外打雷似的倒騰,還指望我不醒呢?我是懶得戳穿你,看你玩什麼把戲。”她手撐著窗台,從窗戶里翻出來,輕盈地落在雪地上,走近那雪人,蹲下身子貼著雪人的臉頰,嘆了口氣說:“哥哥和我太像了,我們總記得一些很小的事情。”她手指戳了戳那一小串梅花,盈盈道:“看來雪宮前院那株老梅樹又遭了罪了?我在這住的這些年,也是苦了它了。”又解下雪人脖子上那方絲帕,沉吟道:“這是個什麼玩意?”
我心頭一緊,笑道:“你猜猜看?”
莊致致茫然地展開那方絲帕,道:“哥哥從不替雪人系帕子的。它那麼胖,系了也難看。”湛藍的天空投擲下金色絲線般的陽光,映著那一方薄而舊的帕子,我見那帕子上很粗陋地繡了兩隻梁間春燕在風裡呢喃,旁邊用桃紅色絲線刺了幾句詩——
“雙燕復雙燕,雙、飛令人羨。玉樓朱閣不獨棲,金窗繡戶常相見。……這我倒是有點印象。”莊致致喃喃念完,垂首沉吟,忽拍手道:“是了,這是我年幼時候胡亂繡的。”
我道:“你繡的?”
“正是。”她攤開了給我瞧。“我那時候從紅蓮塔上下來,對什麼都有點興趣,雪宮裡的老宮女叫我做繡活,我便學了起來。那時候心心念念替哥哥繡一方帕子,最後繡了一幅湖光山色圖給他,他守不住那些小玩意兒,不幾天便給搞丟了,我還發了老大的脾氣。這一方帕子是我剛學會的時候繡的,你瞧,針腳多粗糙;這種成品我是沒臉給哥哥的,也不知道自己隨手擱在哪裡了,反正好些年沒見著了。阿曇,你從什麼角落裡翻出來的?”
我支支吾吾道:“我也忘了。”
莊致致拍手笑道:“也罷,如今再看這個,倒頗有些童趣,想起自己傻乎乎的小時候。”她正對著朝陽展開這一方帕子,細細看了過去,忽地神色一凝,湊近了細看,道:“這兒怎麼有些血跡?”我忙伸著脖子看去,她指了一塊暗紅的斑給我看,纖長的手指在絲帕上點了點,復又點了點自己的下巴,皺著眉道:“我總覺得想起了什麼事……”
我強壓住好奇心,不動聲色問:“什麼?”
莊致致搖搖頭道:“太久了,有些模糊。你這帕子當真是在雪宮裡找到的?我怎麼記得我曾經送給了旁人?雙燕復雙燕,雙、飛令人羨……好像有旁人吟詠過……”
我正不知如何開口,便聽外有喧譁聲傳來。莊致致溫和的臉色瞬間結了一層寒冰,仿佛披上一層盔甲。她攜了我的手,步出前院,一身戎裝的男子負手立在前院梅樹下。莊致致冷笑道:“韓將軍,你這麼大大咧咧闖進本宮的別院,合適麼?”
那韓將軍二十許年紀,笑嘻嘻地後退一步,擺手道:“公主您誤會了,若是旁人,給我一百兩黃金我也不敢進來呀。可惜是周將軍吩咐我來的,他叫我知會您一聲,今晚在柏梁台宴百官,請您盛裝出席。”
莊致致淡淡道:“我曉得了。”
韓將軍吊兒郎當地行了禮,退出雪宮。莊致致渾身僵硬地進了裡屋,關上門,順手打翻了桌上一件彩陶花瓶,嘩啦啦一聲濺了一地的碎片。
她手慢慢地摸索著自己的衣袖,輕聲道:“周鳴鶴。”
我趁她不注意,悄悄將她隨手擱下的那方絲帕斂進了袖間。
☆、【章五 致致】12
韓將軍告退後,莊致致一直不大快活。我曉得她是自認被冒犯了,嘴上也不知如何勸,只中午替她捏了玫瑰松糕來吃。莊致致嘗了嘗,笑問我:“這是你們長安人的把戲?模樣倒精巧,口味也不錯。”我道:“師姐教我的,旁的我可什麼都不知道。”莊致致來了興致,細細問我眠香占玉樓里的情狀。良家的女孩子私底下對煙花地的好奇,恐怕連男人也比不上。我遂揀了些有意思的說了,莊致致笑得前仰後合。
我說得累了,沏茶自己喝;莊致致抱膝倚著窗框,神思恍惚道:“如此看來,連歡樂場上的女子都比我活得有意思。”
我猛地嗆了一口茶,驚天動地咳了一陣,莊致致起身替我撫著背。待緩過氣,我忙說:“我同你講的都是檯面上的風月事,面子底下的心酸你又如何知呢?”
“倒是像我。”莊致致若有所思。
我怕她再想,忙把話給岔開了。絮絮又聊了一陣,我身子有些乏了,便問:“致致,你可要午睡?”莊致致笑罵道:“你要睡自去睡,別拉上我。”我便爬上她的雕花床,扯了被子躺下;她挪到床邊,替我掖了掖被角。我迷迷糊糊地睜眼問她:“致致,救下你哥哥後,你想做什麼?”她慢慢道:“等我哥哥登上王位,我便出門去遊歷。我想在有生之年見更多的世面,去極北的雪山,往南見到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