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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馬車也支走了,幽魂般在街市上盪著,被太陽烤得發燒。竟把自己盪到了“風水一輪”酒樓外,我如今正想一飲千杯解盡愁,便恍惚著進了酒樓。這樓里的老闆打我五六歲隨師姐來買辦便識得我,我與枕壺婚禮上也飲的是他們家的酒,可說是極親厚了。他見我來,親自迎上,笑道:“優小姐——”話一出口,登時頓住,輕輕掌嘴道:“小的糊塗啦。沈夫人,這麼熱的天兒,您怎麼一人來了?”
我道:“被熱糊塗了,想要來喝酒,喝醉了騰雲駕霧往清涼鄉去。”
老闆道:“那您請上樓罷,頂層八面來風,且有寒冰籠之,包您享盡清涼鄉。”
約莫是因為天氣熱,我到的這個點也不是什么正經時辰,素日高朋滿座、賓客盈門的“風水一輪”竟有些門可羅雀的寂寥。我隨老闆到了頂層,撿個方桌坐下,鄰座隔了張楊柳春綠的屏風,見到有人仰頭飲酒。我指了屏風上那飲酒的影子悄聲問:“何人?”老闆也悄聲答:“是咱們今年的新科狀元巫端臣先生呢。”我面色一怔,老闆又道:“他金榜題名,理當是最快活的時候。前些天也見他大宴賓客,如魚得水。今日不知緣何,竟落寞一人來喝悶酒。”
肩頭搭了塊乾淨抹布的小廝也來悄聲向我道:“優小姐,您是不曉得,他可喝了有三罐子露紅了。小的瞧著,便是放榜後那些落了第的考生也沒他喝得多。”老闆輕叱道:“瞎喊什麼呢?是沈夫人!”小廝撓頭道:“呀,我給搞忘了。沈夫人擔待些呀。”我輕聲道:“自然。你們給我上一罐子露紅來。”
小廝應聲去了,老闆下樓招呼旁的客人。我隔了楊柳春綠的屏風默默望著巫端臣的側影,一時間也不知想什麼。他三人這樁爛事,數白梅最無辜,我又偏心,捨不得優姝,一腔子怨恨便盡往他身上泄。可我瞧著他形容,卻也不像個忘恩負義的薄情郎。
小廝遞了露紅酒來,又擺上一疊花生米。我斟了酒慢慢地飲,只想把一切都拋之腦後。忽聽巫端臣隔屏曼聲吟了起來道:“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他只吟了這一聯,便頹然伏在桌上。我慢慢地直將一罐子露紅飲了,屏風那邊仍毫無動靜,酒氣熏了我的腦,我便輕聲道:“海內閒豪青雲客,就中與君心莫逆。”屏風上他影子總算動了動,半晌我見他直起身來,朗聲問:“鄰座是何人?萍水相逢也是有緣人,何不來喝一杯?”
我笑吟吟道:“我一個姑娘家來這裡買醉,見了你可就羞死啦。不若咱們隔著屏風互敬一杯,也算是全了相遇的緣分。”
他醉得迷糊了,只又斟了酒,對著屏風舉杯道:“正是,在下先敬姑娘一杯。”
我也斟了酒,仰頭一飲而盡。他便道:“姑娘真是痛快人。”話畢他又舉杯,我也不推拒,每每乾淨利落地喝了。酒助談興,只互敬了三杯,我們便隔了屏風談起天來。我心知他是巫端臣,到底有了一層戒備,只說自己是山上長大的,由師兄師姐撫養成人。他卻料到我不認識他,他不認識我,言談間肆無忌憚,將自己在祁山腳下博望村長大的經歷同我娓娓道來。我這才知他自幼父母雙亡,是兄嫂撫養長大的。他兄長怯懦,嫂子蠻橫,對他動輒打罵。
他道:“我年紀小,一個人活不下去,便也忍氣吞聲了。在嫂子的手底下好歹熬到了十歲出頭,便毅然決定自立門戶。遂去村里木匠家學藝。那木匠憐惜我,待我很好。我一面學木工,一面去村里學堂外偷聽旁人念書。唉,論念書,私塾里的人都不如我這個在外偷聽的人。那木匠在我十五歲上去世了,他孤寡老人一個,將東西都留給了我。我替他料理了後事,不想在村子裡受氣,便去祁山腳下蓋了個小屋子讀書。讀書那些日子,起初有些寂寞,後來我在山腳下救了一隻傻乎乎的白狐狸,便也不寂寞了。”
我心頭一動,問:“是什麼樣的白狐?”
☆、【章六 問翠】18
是一隻傻瓜透頂的白狐。
巫端臣繼承了老木匠一點微薄的家財,出了村在祁山腳下結廬而居。即便是老木匠留下的那麼一點點錢,他嫂子也覬覦,最初三天兩頭到他屋子裡來鬧事,說自己和他兄長養他不容易,如今他既有了積蓄,也得孝敬孝敬他倆。巫端臣不勝其擾,只得將本就不多的一點錢分了他們一大半,兩袖清風,還好得了點安寧。
他雖略有不忿,倒也不懊惱。他那時候性子溫和,吃了虧也就罷了,從不想著要去討回來。
得了寧靜,他便專心讀書了,偶爾去鎮上買些日用品,自己閒著了去山裡摘采些糙藥換錢,又偶爾獵得一些小動物煮了吃。那年冬天祁山大雪,他縮在自己的小屋子裡,燒了仙女木,滿室皆春;鍋里咕嘟咕嘟煮著山藥,巫端臣見它沸得好了,便釋捲去舀湯喝。喝了一碗,暖心暖肺,又聽得窗外北風緊,呼呼颯颯地疾馳過,不由得慶幸,自己雖命苦,但還有處可安身。
那風裡忽地夾了點悽厲的鳴叫卷過來。巫端臣起先道是聽錯了,愈細聽,愈心驚。那鳴叫聲最初是一聲接了一聲的哀厲,漸漸微弱下去。他不敢再耽擱,披了件舊棉襖子,小心翼翼拉開門,尋聲而去。
待他尋聲在大雪紛飛里找著那鳴叫者,卻情不自禁地笑出來了。晦暗的天色里,他第一眼看花了,只將白狐與白雪看作一團,幾乎以為是自己幻聽。再瞧見那隻白狐左腿上鮮血,才辨認出來。白狐縮作了小小的丸子,在捕獸籠里瑟瑟發抖。這捕獸籠原本是獵戶精心安置的,沒靈智的小畜生踩了上去也實屬應當;可因著下雪,捕獸籠早已被埋在了厚厚的雪褥子下頭,白狐這時候被捕住了,卻是自己貪玩,將捕獸籠挖出來了的緣故。
巫端臣伸手,靈巧地掰開了捕獸夾,將那小小的、瑟瑟的一團兒摟進懷裡,笑問:“貪玩到差點沒命了,你家裡長輩憂心不憂心呢?”
那白狐心虛地耷下耳朵。
巫端臣抱著白狐往屋裡走,若有所思道:“也不知狐狸肉好吃不好吃。”
白狐在他懷裡豎起了耳朵。
巫端臣看它反應有趣,笑道:“你這小畜生倒還乖覺,聽得懂我的意思麼?”
白狐又耷下耳朵縮在他懷裡一動不動了。巫端臣擔心它受了傷撐不住,加緊步伐抱它進屋,將它擱在爐火邊,自己去裡屋背了藥箱出來。卻見它乖巧可愛地趴著,被爐火烘得筋松骨軟,意猶未盡地在夢裡咂咂嘴。巫端臣見它這模樣,哭笑不得,又瞧著毛茸茸的極悅目,便也不喚醒它,只輕柔地用紗布替它裹了傷腿。白狐仿佛被人服侍慣了,只在睡夢裡輕輕哼了幾聲,任由他去了。
巫端臣見它睡得熟,便取來一床棉絮給它墊了。白狐感到身下不再是硬邦邦、冷冰冰的木地板,而換做了軟軟一團棉花,舒服得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了舔鼻子,一大蓬毛茸茸的尾巴捲住了身子。巫端臣伸手揉了一把毛,眼見著天色晚了,便熄了爐火,只留一點火星子保溫,洗漱後便去裡屋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