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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壺道:“正是。咱們長安城‘風水一輪’牽頭,帶上雍州、商州、豳州等十八州近千家酒樓一起,給那三十萬大軍送了萬桶美酒。眾人狂歌痛飲,鬧了一宿,聚眾打了好幾個場子。我爹爹次日才曉得,惱得要用鞭子一個個抽,還是白簡夷勸好了。”
范可與冷笑道:“戰時喝醉酒?砍頭也不過分!那白簡夷未免也沽名釣譽得過了頭罷?這是他該管的麼?”
枕壺笑道:“若是喝了酒的都砍頭,那叛軍也不用討伐了,咱們自己先把自己這三十萬人砍光了。”
范可與挨不住笑了幾聲,到底又連連嘆氣道:“荒唐!荒唐!”
范可與雖這樣說,但那三十萬士兵並不這樣想,長安城的民眾也不這樣想。他們議論紛紛,說沈老將軍未免嚴厲得過了頭,大約是老了,思想僵化了,不如白簡夷將軍那樣,年輕力壯,還懂得變通。
話鋒一轉,議論到了我和枕壺頭上,說沈老將軍對兒子、兒媳如何如何不近人情,老丞相的夫人去世時,沈夫人還在將軍府前跪著呢!捕風捉影又敷衍出一段故事,說我因跪在將軍府前,竟誤了見我阿娘最後一面,“哇”地在我娘靈前吐了幾升的血什麼的。
我聽這些消息,又好氣又好笑,隱隱還生出點悲涼來。
當初沈老將軍出征,相送到灞橋邊的是這些好心腸的長安人;如今沈老將軍在風雪裡支撐著這個帝國,編排他、誣陷他的也是這些好心腸的長安人。
枕壺不以為意,笑道:“你當我爹爹是水晶人嗎?他年輕時在長安城裡鬥雞走狗,被整座城罵作膏粱紈絝的時候,也不見他臉紅。”
長安城熙熙攘攘,汾州那邊自然聽不到。汾州城裡城外又僵持了半個月,守在外頭的三十萬士兵與他們背後的整個大唐帝國都很是煩躁不安。
漸漸地年關近了,長安城裡不少人家的兒子都駐在汾水畔,一家人眼見是沒法子團圓了,怨天尤人一陣,終究是怪到了叛軍頭上。這點屬國若是乖乖的,陛下自然年年打賞下去,還能短了他們什麼嗎?偏偏想不開,腦子一熱便造反來撒氣,弄得自家兒子在冰天雪地里受凍,連年夜飯都吃不上。
長安城裡的母親們聚在一起,只罵那五個起兵的屬國不是東西,連置辦年夜飯的事情也懨懨的,一心只惦記著汾水畔的兒子。
我去生罰山上拜見了師兄、師姐,師兄照舊淡淡的,師姐卻一臉的倦容,不知在想什麼。我心裡難過,臉上便笑說:“今年的年夜飯,我來張羅,成不成?也叫你們瞧瞧我的本事。”
師姐柔聲道:“既然如此,那可多謝阿曇了。”慢慢地攏了我稍散的鬢髮,微笑道:“我們阿曇真是長大了。”
嫩嫩高聲宣布:“我要吃肉糰子!”
這一頓年夜飯張羅下來也不輕鬆,我對往年的師姐充滿了敬意。我阿爹在驪山別館歇息,將優澤扔給我帶,我便問他:“你是跟著大姐過年,還是去跟二姐過年?”
優澤一張小臉皺皺巴巴道:“我不想跟那姓鹿的小子過年,也不想跟二姐過年……我該怎麼辦呢?”
我笑罵道:“那你孤零零留在府上自己過吧,阿姐要上生罰山去了。”
優澤忙扯了我的裙裾,討好道:“我跟阿姐過。”
我和枕壺攜了優澤上生罰山去吃年夜飯,可把嫩嫩給樂壞了。他搶著和優澤並排坐著,一頓飯下來給優澤夾了十個肉糰子。優澤哭喪了臉,道:“你打算撐死我是不是?”
嫩嫩道:“肉糰子好吃。”
優澤斷言道:“你就是嫌惡我,想拿這個撐死我。”
師姐只下了幾筷子,便歪在藤條躺椅上,靜靜望著嫩嫩。見這兩個小孩吵得有趣,嘴角慢慢地牽起一絲微笑。我眼見著他們要打起來了,便一人賞了一個栗子,說:“大過年的還吵?你們也是同床共枕的交情了,能不能成熟點?”
優澤炸毛道:“誰和他同床共枕?”
師姐拊掌大笑,捂了肚子道:“阿曇,你這個弟弟很有意思,如果是妹妹就好了。要是妹妹,不如讓他和我們嫩嫩定個親。”
優澤悲憤欲絕,道:“誰要和他定親?”
嫩嫩咬了筷子,眨眨眼睛道:“我決定和阿澤哥哥定親!”
三十這天鬧到很晚,故年初一我起得很遲。睜開眼,卻見枕壺裝束齊整,一身大紅緞子襴袍,手持一本藍封的書卷在床頭看得仔細。我起身,手指梳了梳頭髮,道:“嫩嫩他們剪過梅花了?”
枕壺眼皮也不抬,道:“在等你呢。”
我翻身,慢吞吞梳洗畢,出門便見嫩嫩和優澤一人手持一把剪子在等我。我笑道:“兩個人都還有點良心,記得你們的阿姐和小姨。”回望枕壺道:“還不快來!”
我四人步到院角梅花樹下,我抱了嫩嫩,枕壺抱了優澤,他兩人抬手各自鉸了一枝梅下來。我們挖了個坑,將梅花埋進土裡,優澤還拜了兩拜。
我拍手笑道:“好啦,咱們這一年的霉運都被剪光了,只剩下好運氣。”
正歡聲笑語,師兄忽披了長袍匆匆出來,向枕壺道:“你們家那個沈安樂在山腳下急得跳腳,趕緊去看看。”
枕壺神情一怔,趕忙握了我的手,我們隨師兄乘雲而下,便見沈安樂愁眉苦臉地在原地跳腳。見了我們,他雙膝向下一跪,尚未開口,眼淚滾滾而出,哽咽道:“公子爺,前線快馬來,說白簡夷那廝投了敵,咱們老將軍如今被圍困在汾河邊上!”
☆、【章七 舉烽】10
我聽沈安樂這一說,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枕壺倒鎮定,只問:“報信的人在哪兒?”
沈安樂哭道:“自然是去拜見陛下了——這麼大的事兒。”
師兄當機立斷道:“我馬上進宮一趟。”
枕壺頷首道:“那好。”他攥緊了我的手,躊躇著道:“阿曇,我們……我們該做什麼呢?”
我道:“我們去城牆邊等著罷,有消息從汾河那邊來了,當先一個曉得。”
枕壺道:“嗯,我們去城牆邊等著。”
他乖乖地握了我的手,我已然穩了心神,同師兄別過,拉了枕壺行到長安城北面的景耀門。因是年初一,駐守的士兵寥寥,臉上的神情卻近乎肅穆,顯然是已聽過消息了。我們同城裡羽林郎關係向來很好,大家得了空一起喝酒鬧事,如今他們見枕壺來了,團團地圍上來,一時卻也不知如何開口。
“報信的人怎麼說?”枕壺最先問。
好心的羽林郎們便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了。咱們大唐軍最近很是輕敵,年三十的關頭,便聚眾燒了篝火,團團圍坐著喝酒。沈老將軍一開始是罵,白簡夷便來勸,整座軍營都是對白簡夷的附和之聲,惱得沈老將軍拂袖而去。那群士兵沒了約束,更是胡天胡地,撬開了庫房,搬出一桶桶的美酒,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