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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枕壺問我:“大略還有多久到子時?”

    我回道:“半個時辰。”

    枕壺狡黠地笑笑:“假若我們早半個時辰敲鐘……”

    我早已參透他這點小心思,遂接口道:“我想也沒什麼妨害。”

    我倆對視點頭,抓住一旁的橫木向銅鐘撞去。我在長安城生活了十三年,每個年三十都聽到這鐘的聲響,不想我有一天能夠不當和尚來撞鐘,真是賺大發了。更妙的是提早了半個時辰,這下整個長安城都只能提前半個時辰過年了,實在是妙!

    “鐺——鐺——鐺——”

    銅鐘的聲音響徹整座長安城,緊接著鞭炮齊鳴,敲鑼打鼓迎新年。我與枕壺敏捷地爬上樹,瞧著樹底下的和尚們聚在一起相互攻訐、責難,怎麼也找不出是誰提前敲了鍾。我笑得實在太厲害了,枕壺只好捂住我的嘴巴不讓我出聲。

    這是我十三歲的新年。

    ☆、【章一 山水】03  

    大清早一醒來,我頭痛得厲害。恍恍惚惚夢見了十三歲那年春節去寺里提早撞鐘的事,寺里的和尚沒發覺,蘭圖師兄卻不知怎麼曉得了是我們鬧的,大冬天裡罰我和枕壺面壁罰站。深鸝師姐因我忘了給她帶壺酒,咬著牙硬是不替我們求情,我倆足足站了一個大年初一,害我年初二才回家探望阿爹阿娘。

    嫩嫩扯著我的衣角道:“小姨,我餓……”

    我自夢裡抽身,自己也覺得餓了,摸了摸口袋,一文錢也無。那群小乞丐們倒是三三倆倆結著伴嘻嘻哈哈出門去了,我昨晚已受恩於他們,今早如何再有顏面乞飯?遂牽起嫩嫩的手,道:“小姨帶你去吃飯。”

    我和嫩嫩在長安城郊遭人綁架,歹徒早已將我身上值錢物件搜刮殆盡,如今我唯一能典當的恐怕只有束髮的發箍。可這發箍是蘭圖師兄贈我的及笄禮,我還當真有點捨不得。好在我有別的法子。

    我與小乞丐們施禮拜別,他們還挺夠義氣地說:“你們孤兒寡母假若在這庸魏城裡混不下去了,儘管來找我幫忙!”——萍水相逢的人都比枕壺待我好呢!

    嫩嫩牽著我的裙子,蹬著肉乎乎的小短腿貼在我身邊。我卻沒有在路邊的早餐攤駐足,目不斜視而過,一心一意往心中的目的地走。昨晚聽小乞丐們閒聊偶然得來的消息,不想今早就派上用場。  

    我在一座氣派的建築前頓住腳步,嫩嫩顫顫巍巍地探個頭出來,掃視一眼,哭唧唧道:“這不是賭場嗎?小姨,你該不會打算賣掉我吧?”

    我惱火道:“賣掉你?你有幾斤幾兩,能值幾個錢?”

    我打起帘子進了賭場,裡頭瀰漫著鏖戰一夜的困頓與不疲倦的貪婪興奮;他們尚未開窗,早晨和煦清新的陽光灑不進來;蠟燭還高燒著,人群呼來喝去,聲音震得燭光搖搖晃晃。其中一桌最熱鬧,里三層外三層圍了不少看客,高聲叫著好。

    嫩嫩膽戰心驚地晃我的手:“小姨,我不吃早飯了,我們走吧。”

    我篤定道:“你能不吃早飯,莫非還能不吃午飯?就算午飯免了,晚飯總要吃吧?何況我們回長安還需路費呢!你小姨我今天是賭定了。”我瞧著他小白兔似的顫委實是可憐,蹲下身子抱住他,恨鐵不成鋼道:“嫩嫩,你好歹在長安城最大的jì館裡長到這麼大,什麼場面沒見識過,如今倒怕起了這等小陣仗?”

    嫩嫩哭哭啼啼道:“可是——可是眠香占玉樓有阿娘!”  

    我挺起胸,道:“現在小姨不是在這裡嗎?”

    嫩嫩頗不信任地瞥我一眼,沒吭聲。

    我:“……”

    不管了,橫豎今天我是賭定了。我湊到最熱鬧的那一桌前,三下五除二撥開人群擠到最裡頭,只見一位二十許年紀的小公子從容不迫地搖著扇子——他這模樣同枕壺很像,我驟然生了反感;小公子對面是個虛胖的中年人,中年人就沒那麼安穩,捏著手巾不停地擦汗。

    小公子慢慢地、一骨一骨地斂起摺扇,笑盈盈向中年人道:“程老闆為何仍不下注?”

    那程老闆整個人委頓下來,喃喃道:“趙公子手段非凡,程某自知不敵……”

    趙小公子用扇骨冷冷地敲了敲賭桌,面上和煦的笑也收起來,道:“程老闆方才的氣焰如何不見了?”

    程老闆擦著汗道:“是程某有眼不識泰山……”  

    趙小公子客氣道:“既然程老闆這樣說了,晚輩自然不再叨擾。還煩請您明早將賭金送到敝宅來。”

    程老闆連連作揖道:“自然!自然!”

    我見那趙小公子起身要走,忙高聲道:“趙公子且慢!”

    嫩嫩嚇得攥緊了我的袖口。

    趙小公子慢吞吞將臉轉向我,優哉游哉道:“姑娘有事?”

    我指指自己,挑釁地問:“跟我賭不賭?”

    趙小公子懶懶道:“在下困了,姑娘還是另找高明。”

    我咬咬牙,道:“我偏要跟你賭。”

    他面上神色微微一變,重新又坐在賭桌前。我遂了心愿,興高采烈地把精疲力盡的程老闆推開,占了他的位子,同趙小公子對峙著。嫩嫩要哭不哭地站到我身邊,他僅有賭桌那麼高,勉強探出個腦袋來。

    趙小公子淡淡問:“趙某賭桌上不涉金銀,且問姑娘下什麼注?”  

    我覺得這倒有意思了,上了賭桌竟說“不涉金銀”,豈不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麼?好在於我無妨害,橫豎我也沒有金銀。

    我又指指自己,道:“我。”

    圍觀眾里響起唏噓聲,趙小公子的眼睛驟然亮了亮,又懶洋洋地沉下去了。他道:“這賭注倒有意思,趙某這些年可從未見過自己賣身作注的姑娘。”

    我說:“你才多大年紀,沒見過的多了去了。”

    他輕輕將摺扇擱到一邊,十指交叉疊在桌上,問:“姑娘連自己都捨得拿出來作注,是想賭我的什麼呢?”

    這我早有計較,當即指了指他束髮冠上嵌的那顆珍珠道:“就是這個。”倘若得了這顆珠子,我和嫩嫩這一趟就舒服了,甚至當得起“衣錦還鄉”。

    趙小公子笑出來,道:“姑娘,這可是東海龍眼珠,你當自己值這麼多?”

    圍觀人群哄堂大笑,我刷的臉紅了。趙小公子把手掌往下一壓示意噤聲,笑聲頓止,他慢條斯理道:“不過,既然姑娘連自己都敢放上來賭,趙某也不吝惜了。姑娘想玩什麼?”

    我捏著下巴思考,嫩嫩拼命撓我,眼淚汪汪道:“小姨,小姨,我一口飯都不吃了,我們走吧。”我拍拍他腦袋道:“別胡說,小姨怎麼會讓你挨餓呢?”再轉向趙小公子道:“就玩那個,擲骰子比大小的!”

    趙小公子聽到了嫩嫩的話,沉吟道:“姑娘,你們若是困於生計,倒不必賭這一局。我自可幫襯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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