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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崇秀笑道:“承蒙咱們城裡的人瞧得起,自然是演到大家都看得痛痛快快了!”
我用茶杯蓋子磕著茶杯,懶懶道:“你這戲演什麼呢?我日日聽人說,倒覺得有點意思。”
侯崇秀賠笑道:“風流才子俏佳人那一套,怕污了夫人的眼。”
我心裡暗罵他不乖覺,臉上還是淡淡的,閒道:“會不會污了我的眼,恐怕也得等我看了再下定論。”
侯崇秀這才恍然,當下便從懷裡掏出兩張票來,恭恭敬敬呈給我道:“還請夫人去晨昏寺賞個眼,小小的晨昏寺也定會蓬蓽生輝。”
我接了票,客氣道:“也不知能不能抽出時間來,不過你是我師姐瞧上眼的人才,我還是儘量給你個面子。”
侯崇秀深深一揖道:“多謝夫人。”
如此我便得了兩張票,最好是和枕壺一塊兒去。然枕壺對這一齣戲簡直是不屑一顧,我決定不去觸霉頭。腦子轉轉,自然便是延順了,當即便去了范將軍府上,將那兩張票在延順眼前一晃而過。
“啊呀,”延順喜道,“《剪春韭》?你哪裡搞來的?我父皇快被這齣戲給氣死了!”
我道:“山人自有妙計。”
延順歡天喜地道:“咱們趕緊去看。我其實惦記好一陣了,偏偏可與那根木頭,不知為何跟這部戲槓上了,一提它就陰沉沉的,好不嚇人。”
我執了延順的手,戚戚道:“枕壺也是呢!”
范可與如今執掌長安左羽林軍,已經好些天沒回府了。我和延順一商計,便趁這時候趕赴晨昏寺了。她的小丫鬟往馬車上塞了一籮筐玩意兒,嘴裡還念叨道:“公主懷著身孕,哪裡能到處亂跑了?優小姐你也真是的!”情急之下便忘了改我的稱謂了。
延順叱道:“再多說一句,你就別跟我了,我自和阿曇去。”
小丫頭給唬得一聲不吭,只撅了嘴沖我瞪眼。
侯崇秀給我的票自然是最好的,正在戲台子下頭,暖簾搭了個小帳篷,裡頭爐子裡燒著清香的木柴,旁邊還擱了瓜果盤子,馨口臘梅花熏得香氣醉人。
也難怪這齣戲紅遍長安城,端的是風流蘊藉,盪氣迴腸。中間那武官兒同大小姐分別時候起,我便開始哭,哭到那小姐嫁了富貴人家,日日倚危樓,遙望著武官兒駐守的玉門關,卻只望得見日暮斜陽。這戲比之起初的詩文,最大的妙處是將武官兒與小姐兩人寫成了痴情種,纏纏綿綿的,令長安民眾黯然銷魂。
戲散了,我攙著延順,兩人浸在戲裡,猶自哭哭啼啼。馬車將延順送回將軍府,再送我到家。我一跳下馬車,便見枕壺捏著摺扇立在寒風裡,似笑非笑地瞅著我。
☆、【章七 舉烽】09
枕壺搖了扇子笑問我:“戲好看麼?”
我明知故問道:“什麼戲?”
枕壺嘆氣道:“你說什麼戲?”
談話間,我們並肩入了裡屋,我將外罩的玫瑰色大氅脫了,懶洋洋歪在墊了軟底子的靠椅上,笑嘻嘻道:“我可不曉得什麼戲,最近我沒看戲。”
枕壺伸手在我臉頰上狠狠捏一把,擱了扇子,哭笑不得地在我邊上坐了,柔聲道:“好啦,我不說你,你告訴我,戲好看嗎?”
我見他態度倒還坦誠,便老實道:“好看。”
枕壺眯了眼睛,倒也不惱,只望了窗外輕輕嘆氣。我見不得他這愁緒滿懷的模樣,便伸了胳膊摟住他脖子,趴在他懷裡說:“侯崇秀念書也未必不如你們呢,不過是因出身低微,考不得科舉,不然今年也未必是巫端臣的狀元。”
他笑道:“我曉得,他的詩文我每每都看的。”
我搖頭晃腦道:“他的詩文看得,戲文就看不得了?你腦子怎麼恁的酸腐,看戲怎麼了?大家看得快快活活的,不好嗎?”
“戲文也看得,”枕壺微微一笑,“只是這時節演這樣的戲文,未免也太輕佻了。不過也怨不得侯崇秀,我看咱們大唐的人吶,好日子過久了,別說居安思危,即便是天塌下來了,也堅信會有人頂著呢。”
我道:“這是什麼意思?”
枕壺嘆一嘆,輕聲道:“阿曇,汾州那裡在打仗呢。”我怔一怔,他續道:“打仗可不是白簡夷將軍提了長、槍去敵陣里氣勢如虹地舞一舞便了事,除了白簡夷外,還有三十萬大唐軍人陳兵汾州城下。他們可不像白將軍那般武藝高強,稍有不慎,便要埋骨他鄉。他們為了保家衛國,冒了寒冬的風雪衝鋒陷陣,咱們長安城的人還在這裡鶯嬌燕軟、歌舞昇平,像話嗎?”
我悚然一驚,默默垂下頭去。枕壺摟了我柔聲道:“我說了,既怨不得侯崇秀,也怨不得你。是咱們大唐好日子過久了。不單單是民眾,即便是那些出征的士兵,個個也是插了水仙花、念叨著‘縱死俠骨香’上的前線,是不是?人死了,骨頭浸在冰雪裡發青,天氣稍微熱一點,腐肉便要發爛變臭了,兀鷲圍了戰場啊啊地叫,香在哪裡?”
我低聲道:“那怎麼辦呢?”
枕壺苦笑道:“我能有什麼法子?”倚了窗台默默向北方蔚藍而清瘦的天穹望去,長嘆道:“我心裡很有些不安,只願是杞人憂天才好。”
《剪春韭》在晨昏寺吹鑼打鼓演了一個月,演到了一年裡最嚴寒的時節。然長安城群眾的熱情將整個冬天都融化了,晨昏寺人潮湧動,寺廟裡竟無一寸積雪,較之往年白雪侵檐撲簾的景象,令我一陣慨嘆。
叛軍這一月守在汾州城裡,閉門不出。沈老將軍無奈之下,便在汾水邊駐軍,以期良機。四面八方的物資一車一車地運到汾河邊,將三十萬大軍養得膘肥體壯。他們都還年輕,大約是第一次出征,打了好幾場勝仗,正是興頭熱烈的時候。偏偏叛軍不如他們的意,蝸居汾州城,三十萬人的滿腔熱血沒處灑,便日夜飲酒作樂。
軍隊裡不少頗有文采的傢伙,喝高了便作起詩來,鏗鏘的句子乘著寒風飛到長安城,在街頭巷陌熱烈鼓盪著。如今的長安城裡,乞討的小兒都能念上幾句戰士們所作的詩歌,在北風裡哀哀地吟誦,過路人聽得心頭豪情起,便慷慨解囊,兩邊快活。
沈安樂每日上街去,聽了街頭那一首首戰歌,便暗自記下,回來謄抄給枕壺看。枕壺每晚燒了暖爐點燈看,一面看一面笑,笑著笑著便嘆氣。
范可與常來我們府上,抱怨說駐紮在長安城邊上的左羽林軍近來真不好管教,一個個打了雞血似的,千請萬請,一定要讓他們上前線。范可與喝了一盞熱茶,笑罵道:“那些小子們說,若是叛軍被那三十萬人滅光了,他們可怎麼辦呢?人家上了戰場,建功立業,風風光光的,他們守在後方兩眼一抹黑,可不是虧大了嗎?”
枕壺莞爾道:“他們是眼紅玄武門那點羽林郎罷?白簡夷名聲大噪,連帶著整個北衙禁軍都臉上有光。”
范可與道:“我是怕了他們了,日日聽這些老生常談的請求,耳朵也生繭了。——聽說你爹爹前些日子發脾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