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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邊的花園子?開什麼花呢?”我對花糙沒什麼興致,然如今大梁宮裡能玩的不多,去瞧瞧花糙也不壞。
慈月誒喲一聲,道:“這時節還能開什麼花?估摸著那座花園裡只山茶還繁盛些,我叫她折一枝蕉萼白寶珠回來插瓶。”
我心裡有了計較,便去問莊致致。大梁宮到底不比長安城,沒莊致致保駕護航,我可不敢亂闖。莊致致聽我一說,也來了興致,換了身衣裳便扶著我胳膊迤邐向北花園去。她嘴裡笑說:“北花園邊上有座忘憂閣,三層高,上頭若是沒旁的人,我們便登上去喝酒看花。”
待到了北花園,她卻笑不出了。忘憂閣上堂堂皇皇端坐著周鳴鶴和他一眾朋黨,正清歌佐酒,談笑風生。莊致致輕輕啐一口,我也登時沒了興致,她道:“我們隨便繞一圈罷,雖說我瞧見周鳴鶴就恨不能繞道走,但總不能露了怯,叫他以為我是怕了。”這話頗合我意,我點了點頭。
莊致致裝作沒見到周鳴鶴,也恍如聽不見高閣上絲竹之聲,昂首挺胸走進北花園溜達起來。雖有周鳴鶴敗興,然這座北花園裡的山茶委實開得好,就枝團簇成一片花海,在冰天雪地里嬌艷如少女的腮紅。正走著,忽有一直羽箭橫飛而來,擦著莊致致的鼻子,射入雪地里了。莊致致身子一僵,向羽箭來處望去,周鳴鶴在忘憂閣上著寬袍遙遙向她祝酒,她冷淡地點點頭。
我被這支箭驚出了一身冷汗,莊致致輕聲道:“放心,他不會殺我的,我還有點兒用處。”我張了張嘴,竟不知如何作答。又繞了幾圈,進到花園深處,遙聽到微弱的呼救聲,我一悚,脫口而出道:“是環翠!”莊致致眉頭輕蹙,繞過曲折的花廊,循聲而去。
“救命!救命!”環翠聲音愈發清晰。
再一繞,便見到周鳴鶴座下那隻臃腫的哈巴狗正將環翠摁倒在地,扇她耳光。環翠衣衫已經亂了,髮髻松松垮垮地墜下來。“聶將軍,饒命啊……”她微弱地掙扎著。那哈巴狗猶不解氣,順手扇了她兩耳光,道:“賤人,周將軍已經將你給了我,你還多嘴多舌說什麼!”環翠痛苦道:“奴婢是雪宮侍女,無論如何,不能背著公主……”
哈巴狗嗤笑道:“公主?春白公主?她現在還有什麼本事?莊致非怯懦無能,莊致致一介女流,現在除了在我們將軍身下承歡,還能起什麼風浪?”
莊致致輕輕咳了一聲。
哈巴狗一驚,回頭一望,有些茫然無措地鬆開了環翠。莊致致淡淡道:“聶將軍,你身下伏的是本宮的侍女;本宮再不濟,承的也是你周將軍的歡,你掂量清楚了。”
哈巴狗不甘不願地拎起環翠,將她狠狠甩過來。我摟了環翠,扶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哈巴狗輕蔑看過來道:“個小娘們兒,還裝什麼節烈!”我氣得渾身發抖,眼淚都快淌出來了;但一句話也不敢說,生怕引禍。莊致致慢條斯理道:“聶將軍辛苦了。倘若當真瞧上了我這侍女,你回頭到雪宮裡來下聘,我自然將她許給你。”哈巴狗向她腳下吐一口唾沫,口裡呸一聲“晦氣”,揚長而去。
環翠瑟瑟地伏地跪拜,哭道:“公主大恩大德,奴婢、奴婢這條性命本就是公主的,如今更是無以為報。”
莊致致笑道:“既然你性命本就是我的,那我救你也是理所應當。”
環翠顫抖道:“我們整座大梁城,所有民眾的心都是世子與公主的……”
莊致致怔在原地,環翠顫顫巍巍說完:“公主你來救我們,我們心裡太高興了。”
我知道莊致致在想什麼,生怕她說出來,將環翠那點微薄的求生欲掐滅,遂打岔道:“我們回雪宮吧。”莊致致喃喃道:“回雪宮吧。”我攙著環翠,莊致致穿得華貴輕軟,卻像披著鎧甲的戰士一般高傲地揚著頭顱,走在我們前面。
途徑忘憂閣,她頓了頓,向高閣上望去。哈巴狗已經坐到了周鳴鶴座下,若無其事地抱著歌姬飲酒;周鳴鶴手裡把玩著弓箭,若有所思地向下望。莊致致天鵝般抬起下巴,莊重地沖他點點頭;周鳴鶴玩味地笑一笑,舉起了弓箭。
莊致致見他瞄準自己,並無懼意,掉頭往雪宮走。我自然緊隨其後,汗水卻慢慢打濕了後背,生怕周鳴鶴一箭飛來,莊致致一命嗚呼。
羽箭破空聲卷著獵獵寒風,流星般趕來。
環翠只來得及一聲悶哼,羽箭便射穿了她的咽喉。先是非常淡的血色溢出來,然後鮮血如泉水般湧出,她喉嚨里發出一點點咕噥聲,手指輕輕捲起莊致致的衣袖。
她向前撲倒,莊致致下意識地摟住她;咽喉湧出的鮮血浸濕了莊致致的衣袖,順著她蒼白修長的指尖一滴一滴落到雪地里,開出一朵朵小小的梅花。莊致致慢慢地跪下來,溫柔地捧著環翠的臉頰,她蒼白的嘴唇里片刻前還在說:“公主你來救我們了。”
☆、【章五 致致】17
環翠的身後事辦得很倉促,可慈月說這算好的了,周鳴鶴掌權以來大梁宮死了多少宮人,全是用糙席捲了扔到亂葬崗里去。環翠至少還有一方薄棺,有一小塊地供她埋骨。莊致致親手摘下環翠喉嚨里那支箭,那時候環翠的身體裡的血已經快流光了,羽箭射出一個空洞洞的血窟窿,周圍一圈在寒風中凝固的血脂。又從袖間掏出絲帕來,精緻地系在她脖子上,遮住血窟窿,於是環翠就那麼安安靜靜地躺著,只是臉色有些蒼白,像是睡著了。
“慈月,你把後面的事去辦了,叫她好些走。”莊致致吩咐了慈月,便轉身進了房間,將自己鎖在裡頭。
雪宮裡的小丫頭們都來幫慈月的忙。我驟然發覺,並非只我一人認為環翠好,所有人都曉得環翠好。她們有時候因為環翠脾氣軟,小小地欺負她,但都曉得她好。人人手裡折了一束花,工工整整擺在環翠的墳頭。也不知是誰先哭,總之後來哭作了一團;慈月瞪著通紅的眼睛說:“哭什麼哭?都不許哭!”她眼睜睜看著抬棺人將那方棺材抬進挖好的土坑裡,硬撐著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何必呢,我想。分明同環翠最要好的是慈月,她偏偏不哭。
回到雪宮後一片寂靜,我們圍坐在燒著小火爐的屋子裡一聲不吭。慈月忽站起來,向裡間去見莊致致。莊致致鎖著門不肯開,慈月瘋了似的敲,我去拉她,她猛地將我推到一邊,嘴裡嘶吼道:“公主,你連見奴婢一面都不敢嗎?”莊致致打開門,冷靜道:“你累了,下去休息,明天不用當值了。”慈月冷笑道:“奴婢哪裡敢承公主的情。”莊致致淡淡道;“恐怕你是累糊塗了。”慈月咬牙說:“誰糊塗了?糊塗的是你!”
我不明白慈月驟然間發的什麼瘋,致致比我聰明,可我打量著她也不懂。只見她皺了皺眉,輕聲道:“本宮瞧著你一向是清白的,倒是料錯了。你是個什麼身份,敢在本宮跟前撒潑?把她叉出去,移送內務府。”我想要勸,莊致致卻沒給我機會,嘭地關了門,又將自己給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