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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忡道:“什麼?”枕壺卷了紙,扔到一邊去,笑道:“沒什麼。嫩嫩他倆回來了?”我道:“正是呢。好得跟親哥倆似的,扭麻花般睡到一起去了。”枕壺拊掌道:“這可妙了,小孩子的心思,跟女人一樣奇怪。”我上床摟了被子,埋頭進去,悶聲悶氣道:“嫩嫩在夢裡喊阿娘呢。”枕壺撫了我的肩,我又輕聲道:“我也好想師姐。”
隔了幾天,我和枕壺上了生罰山,摘了一籃子桂花,陰乾了釀了酒和清露。我留了幾瓶給師兄師姐,余的都送出去了。延順年年吃慣了的,今年卻因懷了身子,胃口極差,只抿了一口便吐了好一陣。我忙將小瓷瓶擱到一邊,輕柔地拍她的背。
延順吐乾淨了,虛弱地向我笑道:“辜負了你一片好意。”我道:“你可別這麼想,好好養著,把我乾兒子養得白白胖胖。”延順道:“你怎麼曉得是乾兒子?沒準兒是乾女兒。”我道:“乾女兒更好。咱們一起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延順沉吟道:“我還是生個兒子罷,往後你生了女兒,好讓他倆結親。”我道:“那我女兒可有福氣了。”延順道:“還是我們家小子福澤更綿長些。”
話到這裡,愈發不成樣子了,我倆笑得滾作了一團。延順忽捂了肚子道:“誒呀,他踢我。”我忙將手蓋上去,感覺延順鼓脹柔軟的肚子裡微微有動作,極輕地觸我的掌心。喜從天降,延順流淚道:“這是他頭一回踢我。”我忙疊聲喊:“范將軍!范將軍!范將軍!”范可與不知發生何事,匆匆忙忙趕進來問:“怎麼了?”延順哭道:“他動了!”
我忙讓開了,范可與顫巍巍將粗糙的大手掌覆上去,朝聖般等了良久,再茫然道:“他又不動了?”延順淚眼朦朧地撲哧一笑,道:“你嚇到他了。”范可與侷促道:“不會吧?”延順與我一同咯咯笑了起來,延順道:“木頭傻子,你兒子累了,懶得動。”范可與嘆氣道:“這小子第一次動,我這當爹的卻來遲了,實在可惜。”延順道:“可惜什麼?以後有的動。”她忽攥緊了范可與的衣袖道:“動了!動了!”范可與忙又覆上手掌,怔怔地坐在原地,渾身被石化一般。
他收回了手,正色道:“臭小子,精神很足嘛!你在你娘肚子裡安分些,叫她少吃點苦。”
☆、【章七 舉烽】03
優姝來府上拜謝我是一個月後的事了。我見她姿態仍很憔悴,不由得心疼道:“也用不著拜了。”優姝卻十成十地拜了三拜,方坐下,飲茶道:“多謝阿姐多方照拂。”我道:“你婚禮上雖出了點岔子,到底熬過去了,往後好好過日子。”優姝點頭道:“我曉得。”我又問:“巫端臣待你可好?”不知是觸到了她什麼心事,只見她臉色微微一沉,再若無其事地道:“好得很。”我追問:“當真?”優姝輕輕一嘆道:“差不多把我當尊佛供著了,怎麼會不好呢?”
我倆又閒話了幾句,這次兩邊都克制著,竟說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沒吵嘴。我心裡納罕,臉上還盈盈地道:“我裡頭擱了幾瓶子桂花清露和桂花酒,你拿回去都嘗嘗罷。”優姝靜靜道:“這倒不用了,祁白梅也捋了些桂花做了幾瓶這玩意兒,想必口味差不遠。”我拍手笑道:“正是了,白梅還真有些主意。”優姝輕哼一聲道:“這有什麼稀罕的?”我玩笑道:“你羞不羞?自己做不出了,來嫉恨我們。”優姝怒道:“誰嫉恨了?”我本意只是玩笑,不想她竟動了真怒,臉都漲紅了,心裡便不快,口中淡淡道:“誰生氣誰就嫉恨了。”
優姝拉下臉道:“我自然該嫉恨你們,是不是?你們心靈手巧的,我算什麼呢?”我心頭火起,道:“你這發的哪門子邪火呢?方才還好好的。”不想她手把臉一捂,竟嗚嗚地哭了起來。我最受不了這個,只得服軟道:“好妹妹,你有什麼不痛快,同阿姐說。”優姝飛快地把淚抹了,道:“我能有什麼不痛快?我好得很呢。”
她這樣一鬧,到底兩邊都失了興致。又不咸不淡地談了幾句,優姝便起身告辭。離去前她誇我腕上的珊瑚串子好看,我忙退了擱她手心裡。優姝幽幽道:“阿姐太客氣啦。”我道:“咱們姐妹,有什麼客氣不客氣的?”她便斂了串子,向我斂衽離去了。
我被她這一岔,心裡也不知是悲是喜,只覺這個妹妹實在喜怒無常。我倆抵面的次數不多,她也向來不親我,難怪我弄不懂她了。
又優哉游哉過了月余功夫,便聽說我阿爹上書辭官乞骸骨。皇帝假惺惺地留了他幾留,阿爹又多上了幾封奏章,上頭總算是強忍著歡天喜地批准了。我和優姝、優澤一道回丞相府看他,他籠仗書卷,穿著素白瀾袍在春天的紫藤架下閒坐著,如今那一架子瀑布般噗噗而開的紫藤花早就萎得只剩下乾巴巴的精幹了。我三姐弟上前拜了拜,阿爹道:“也不拘這些禮了,都起來。”優澤當先就起了,走到他身邊問:“阿爹,你要去哪裡?”
阿爹笑道:“聽你們往日說的,去驪山別館。”優姝道:“驪山別館夏天去才熱鬧呢,如今冷冷清清的,有什麼意思?”阿爹道:“你們年輕人才喜歡熱鬧,我年紀大了,冷冷清清的正好。”優澤急道:“阿爹怎麼會年紀大了呢?”我卻見到他鬢邊的白髮。
我慢慢地道:“阿娘在籬笆邊上種的綠牡丹,不知還開得好不好。”阿爹笑道:“阿曇到底曉得我,我也是惦記著你們娘那些jú花。”
聞言,優姝、優澤兩人都沉默不語。半晌後優澤淚汪汪道:“阿爹,我同你一道去。”阿爹道:“你一個小孩兒,去那冷冷清清的地方做什麼?你可饒了你爹爹罷,我怕被你吵暈了。”我見優姝、優澤都面帶愁容,心知這等離愁別緒非言語可開導,只勉強向優澤笑道:“怎麼,阿姐待你不好?一心只想著和爹爹去。”
玩笑了幾句,我便吩咐人端了桌子到院裡,張羅起了晚飯。阿爹道:“我們阿曇到底是成了親,使喚起人來也像模像樣了。”我羞道:“什麼呢?”
我們一家四人在院子裡吃了一頓家常飯,伴著溶溶軟軟的月色。阿爹喝了幾口酒,興頭上來,張口便吟詩詠月。優姝沉吟片刻,便和韻酬唱了一首。優澤接過話也和一首。阿爹笑道:“阿澤錯了韻了。”優澤耍賴道:“小孩子可以錯韻。”我將酒盞塞給他,笑道:“既然錯了,罰酒便是,男子漢大丈夫別找藉口。”優澤道:“阿姐,你最沒資格說我。”我忙自己也把了盞道:“喝酒可以,作詩還請饒了我罷。”
當下四人都笑了,院裡驚起了幾隻灰麻雀。阿爹遠望那幾隻麻雀,一股清愁爬上眉睫,道:“明兒我出城,你們便不用來送了。”我三人遞了遞眼神,只低頭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