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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哆哆嗦嗦道:“白梅、白梅是無辜的呀……”
“無辜?”皇帝斜我一眼,“你妹妹胳膊上那幾道抓痕恐怕不同意罷?”
我緊緊抿住了嘴唇。
皇帝沖我微微一笑,道:“別怕,別怕。”我慢慢緩下身子,頹然地坐在椅子上,眉毛耷拉著。皇帝又出聲哄我道:“既然來看熱鬧,就高興一些。”他抬頭向侍衛吩咐道:“你上街買些果品糖丸來。”再向我和氣道:“你們小姑娘就喜歡這些,是不是?”
我輕輕點了點頭。
侍衛送了果品糖丸來,我強打著精神吃了些,幾乎要吐出來。皇帝見我臉色很差,嘆了口氣,柔聲道:“你方才說朕聖德沐化,是真心,還是奉承呢?”
我愕然道:“當然是真心!”
我這份果決與訝異取悅了他,他竟伸手吃了塊蜜桃果脯,笑吟吟道:“何以見得?”
“旁的事,阿曇也不曉得,”我慢慢說,“阿曇不像枕壺,念那麼多書,懂得整個國家的教化風俗。阿曇只知道,長安城是我天底下最心愛的城市。——長安城不是您治理的嗎?您把它治得那麼可愛,那一定就是‘聖德沐化’了。”
皇帝聽了大笑,笑完了眼裡竟隱隱含了點淚光,“朕也最喜歡長安城了。”
他保養得白皙溫潤的臉頰抽搐一下,顯出令人心悸的蒼老之態,“可惜啊,長安城被朕拋到了身後……”
我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心冷得發顫,跳如擂鼓。他伸出蒼勁有力的手,慈愛地摸了摸我的腦袋,笑說:“你小時候去皇后宮裡玩,只有朕腿那麼高呢。”
我微微俯首。
“你且寬心罷,”皇帝聲音再無蒼老之意,帶了一點貴氣的矜持,一點冷淡的霸氣,“朕終有一日會奪回長安。”
☆、【章八 鹿鳴】08
我默不作聲地呆坐許久,皇帝喝完了這杯茶,溫和向我道:“朕嚇到你了,是不是?”
我連忙道:“沒有,沒有。”
他斜了眼睛清清淡淡地賞我一眼,我難堪地低下了頭。在他下手坐著,一時竟無話可說,只能悶悶地去捏果脯吃,一小碟子很快被我吃光了。皇帝手扶了額頭,閉目養神,我則凝神細聽,只願正堂里訊問聲能傳進來些,讓我明白究竟進展到了何處。
“想看便去看,不用被朕拘著。”皇帝睜眼,似笑非笑地說。
我吐了吐舌,福了福身,拎著裙子溜到屏風邊上,豎起耳朵,探出半個腦袋觀望堂下形勢。宗振遠在正位坐著,胖胖的白皙手指敲著紅漆木桌,端肅地問:“周茂,你還有什麼可辯解的?”
周茂一腦袋頭髮全白了,被金色的縛妖索捆了,一團破布似的蜷縮在堂下。他聽著堂外憤恨的叫罵聲,悲痛的哀號聲,緩緩抬起頭,神情麻木地向宗振遠道:“大人,小的自己造的孽,小的無話可說。”
宗振遠頗滿意地點點頭,胖乎乎的手指撐了木桌要站起來。不想周茂低低地道:“不過,大人,小的還有一事相求。”
“說。”宗振遠挑眉。
“小的想向小的傷害的那些人的家裡人陪個禮……”他慢慢地說。
堂外傳來撕心裂肺的嚎啕,“誰稀罕你的道歉?你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宗振遠攤手,“喏,你也聽到了。”
周茂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頹起脊樑,委頓地說:“倒不是為了取得原諒——小的這種妖孽,有什麼資格被原諒呢?——只是,人也好,妖也罷,做錯了事,總該賠禮道歉的。”
我心裡一痛,想到罪魁禍首優姝,不由得極鬱結地嘆氣。
傅梅山向宗振遠點了點頭。宗振遠不置可否,用手指撐起下巴,淡淡道:“那好,你去罷。”
太史局的人上前替他取下縛妖索,周茂哆哆嗦嗦站起來,在五六名披堅執銳的武士看守下,緩步向人群走去。那樹兒的娘見了他,劈頭蓋臉就是一巴掌下來,啐道:“你還有臉道歉?你趕緊去死吧!”周茂彎腰跪地,沖她恭謹磕了三個頭道。樹兒娘嫌惡地後退,怒斥道:“你也配!”說完她淚如泉湧,手捂著臉狂奔離開。
我藏在屏風後頭,看著蒼老的周茂一個個人跪過去,原本遒勁有力的身形完全佝僂了。受害者家人有的狂怒不已,動手推搡,有的冷若冰霜,像看著什麼噁心的東西似的,俯身罵他,“妖孽!”周茂默不作聲地跪了一遍,堂外竟慢慢安靜下來,到後來,家屬們也不再躲了,神情複雜地受了他的禮。
最後那人在周茂下跪時扶住了他,神情冷淡道:“不用跪我了,我弟弟只受了點輕傷,擔不起你一跪。”
周茂也不堅持,俯身向他拱了拱手。
“完了?”宗振遠喝完了茶,漫不經心看向堂下。
周茂輕輕點了點頭。
宗振遠向傅梅山道:“那就煩請太史局行刑了。”
傅梅山點頭,手指隔空一戳,周茂便痛苦地倒地。宗振遠忙起身,在他耳邊細語道:“陛下的意思是聲勢浩大些,能讓城裡人充一個月談資的那種。”
傅梅山輕輕蹙眉,再道:“好罷。”他手掌握成了一個拳,周茂倒在堂下哆哆嗦嗦地喘氣,四位太史局的羽客披著素色外帔,頭戴二儀冠,面色雪白,手中結了印,喃喃念咒。堂下忽然間蓬蓬勃勃冒出藍色的火焰來,浪潮般噴過來,唬得我驚叫一聲,向後一跳。
宗振遠也被唬住了,嚇得躲到傅梅山身後,磕磕巴巴道:“梅、梅山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傅梅山淡淡道:“宗大人放心,煉妖的幽冥靈火,傷不得人。”
宗振遠撫著胸口,乾巴巴笑道:“梅山大人也不提前說一聲。”
傅梅山不搭腔,抬起眼睛望向堂外,圍觀的人群被火勢逼退後,膽子大的又漸漸圍攏來,手指戳一戳那幽藍的焰火,歡呼雀躍地招呼後來人道:“快來,這火不傷人!”
人們小心翼翼圍過來,面露奇色,站在火焰的邊緣,冷冰冰地望著被幽冥靈火烤炙著的周茂。
周茂在痛苦地嘶吼。他用手撕開了衣裳,露出渾身銅鐵般的皮肉,皮肉慢慢幻化,人形逐漸消失,一頭斑斕白虎虛弱地出現在了堂下,奄奄一息地吐出舌頭,藍色的眼睛睜開,疲倦地望著渺遠的天空,眼眶四周溢出鮮血。
我輕輕地哭了起來。
“別哭,小姑娘,”皇帝不知何時站到我身邊,負了手望向屏風外,聲音冷淡而威嚴,“他罪有應得。”
不是這樣的。我想。
斑斕白虎眼睛裡映照的天空逐漸渙散,他倦極地闔上眼。
滿堂的幽冥火漸漸熄滅,四位素白外帔的羽客向傅梅山鞠了一躬,退到一邊。
宗振遠又坐上了首座,胖乎乎的手指點了點白虎,說:“把它拖到城郊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