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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什麼,皇帝就能派你去做什麼?”我戳他腦門,“你別做夢了!”

    枕壺笑嘻嘻的,“陛下倒是很心疼你,還特地提了你,問你受不受得住北方的寒氣。我想你骨頭裡那個舊病,怕是不行。”

    “所以呢?”我眼巴巴地問他。

    “猜猜看?”他柔聲。

    “外放到淮南道去做揚州別駕。”師兄不耐煩地說。

    枕壺咳了一聲。

    “多大點兒事,”師兄訓斥,“偏要逗她。”

    枕壺拱一拱手,低眉順眼道:“師兄教訓的是。”

    “所以說蘭圖你沒意思,”師姐嘆氣,“也難怪這麼些年還是孤零零一個人。”她向我招招手,“往後要是有什麼妖魔鬼怪看上了他,你給我留點兒神。這麼多年下來,我瞧著你師兄是有點兒呆的,怕沒我把關,便被人騙了。”  

    師兄頗不贊成地皺眉道:“深鸝。”

    師姐嘖嘖兩聲,“藥按時吃了沒有?”

    師兄下意識地摸了摸覆眼白綾,道:“吃了。”

    “乖,”師姐用哄嫩嫩的口吻說,“往後師姐便不能照看你了,你自己多長點心。藥千萬記得按時吃,不然眼睛可就救不回來了。”她從我懷裡拎了嫩嫩單手抱了,笑著招呼道:“你們遠道而來,口渴了罷?我廚房裡曬了幾罐甘露蜜,來嘗嘗。”

    她抱了嫩嫩,與荻月君逕自走遠了。枕壺躍躍欲試,道:“雪山上的晨露,較之長安,應當更清潔,想必曬出來的甘露蜜也更可口些。”我挽了他的手隨師姐走,一扭頭卻見師兄悵悵然坐在方桌前,食指叩桌,面色與白綾一般白,“這麼些年,究竟是誰照看誰?”他低低地說。

    ·

    荻月君提前一天出現白頭髮,翌日清晨,師姐便把我叫到房裡去,要我替她拔掉藏在烏髮中的幾根雪白絲線。

    我拔了幾根,再找不到了,便盤膝坐在她床上,低聲說:“現在拔了有什麼作用,明兒會更多。”  

    師姐豁達道:“能美一天是一天。”

    果然,第二日,她一半的頭髮都變作了灰色。當天師姐沒有梳髮髻,只是閒閒散散地披下來,長發垂到腰際。荻月君比她顯得更老一些,握了本書,臨晨風,倚曉窗,漫不經心地翻著。

    師姐笑吟吟地奪了他的書,“還沒想好呢?”

    “是要伴著嫩嫩一輩子的名號,哪裡這麼輕易。”荻月君說。

    “依我看,懶得多想了,”師姐搖頭晃腦,“他這麼些年,叫嫩嫩叫慣了,沿用下去便是。”

    “鹿——嫩嫩?”荻月君遲疑。

    師姐拊掌道:“鹿嫩嫩、鹿嫩嫩……嗯,聽著還不錯。”

    我看庭中嫩嫩正執了一柄軟劍與枕壺你來我往斗得很歡,絲毫不曉得即將降臨到他身上的悲慘命運,不由得嘆氣。

    “阿曇覺得不好?”師姐聞聲問我。  

    我緩緩道:“倒不是說‘嫩嫩’不好,只是不合適。他現在又香又軟又小,喚‘嫩嫩’自然是妥帖,可再過十年,長成了荻月君這般挺拔的男子漢,那個時候——”我咬了咬嘴唇,“你們想想,荻月君當年闖蕩江湖,脫劍橫膝前,自報家門,說是‘雪山鹿鳴鹿白荻’,多大的氣魄?要是到了小孩兒那兒,把軟劍一擱,說是‘雪山鹿鳴鹿嫩嫩’,怕是會惹人恥笑罷?”

    師姐連忙道:“有理,有理。”把書往荻月君懷裡一扔,瀟灑道:“你接著想!”

    我看著嫩嫩無憂無慮的背影,深覺自己這個小姨做得很稱職。

    師姐抱著雙臂同我一塊看了陣子,低聲道:“真想看到他長成挺拔的男子漢。”

    ·

    荻月君與師姐日復一日變得非常年邁,再不能受雪山上的寒風,師姐鼓搗了一廚房的各種花蜜也被她擱下了。

    最開始,荻月君還親自教嫩嫩練了幾個把式,蒼寒氣也是手把手教的,到後來行動遲緩,便只是蠕動著嘴唇指點一二了。  

    清晨的雪峰上有白鶴盤旋,清麗鳴叫。

    荻月君自夢裡醒來,便說要上雪山頂去。

    “憑你現在?”師兄有點譏諷。

    荻月君像個普通的小老頭一樣,滿頭白髮,身子清瘦,手上執一柄綠玉仗。他輕輕鬆鬆地笑著說:“慢慢地爬,自然能爬上去。”

    師姐小心翼翼地穿上她不再合身的玫瑰紫長袍,精緻地梳了灰白的髮髻,簪上一枝紅絨球花,嘴唇抹得艷麗絕倫。她伸出枯瘦的手握住荻月君,笑道:“一起爬。”

    荻月君懷念道:“成親的時候,蘭圖把你送上去,我再背你下來——記不記得?”

    “記得,記得,”師姐笑得臉上皺紋蜷在一起,“怎麼,現在還想背我?”

    “背不動了,”荻月君討饒,“饒了我罷,夫人,我現在這身骨頭,委實背不動了。”

    嫩嫩攥緊他娘的衣袖不鬆開。

    

    “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荻月君遲緩地蹲下身子,與嫩嫩平視,溫柔地說,“夢見自己在盛開著蘭花的堤岸邊走,還很年輕,河水像小姑娘的縷縷長發。我走了很遠的路,見到一隻雪白的鹿。它在我眼前一晃而過,我的夢就結束了。”

    嫩嫩吸了吸鼻子。

    “蘭皋吧?”荻月君輕柔道,“‘皋蘭披徑兮斯路漸’——鹿蘭皋怎麼樣?”

    嫩嫩眼眶慢慢紅了。

    荻月君緩緩起身,與師姐並肩向我們拱手行禮。別過後,他兩人並肩相視一笑,轉身飄飄然便登山而去,綠玉竹杖敲在石頭上,清泠泠的聲音盪在山谷間。

    嫩嫩頹然坐在了一邊。

    師兄乾巴巴地揉了揉小孩兒的頭,正要脫身,小孩兒卻狠巴巴地將臉埋進了他的腰,嗡嗡的哭了起來。師兄侷促地退了一步,遲疑著把手掌壓倒了嫩嫩的頭頂。

    “枕壺。”他冷冷清清地喚。

    枕壺應聲。

    “去我房裡,把我的藥丸子拿過來。”師兄說。  

    枕壺轉過身去取藥,待他取了青瓷瓶過來,嫩嫩已經不再哭了。他默念著:“鹿蘭皋……”然後抬起紅通通的眼睛遙遙看玉色的雪峰。

    雪峰上傳來兩聲鶴唳。

    ☆、【章九 蓬壺】01

    嫩嫩最後沒有與我們一道回長安。

    “我留在雪山上,”他神情安安靜靜的,穿一身黑袍子,紅綾束了頭髮,“爹爹離開之後,雪山上要我留下來才行。”

    我很生氣,說:“你一個小孩子,留在這裡能做什麼?”不管不顧地攥了他的手腕,“你還是乖乖隨小姨回長安去,糖葫蘆讓你一天吃兩串。”

    他饞得舔了舔嘴巴,卻只是搖頭說:“不行。”

    他這時候的神情一點也不像個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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