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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公子,你識不識?”我輕聲問她。

    優姝嚇壞了,趕忙撥浪鼓似的搖頭。

    我眯了眯眼睛,只含著似有若無的笑瞅她。優姝被我瞅得小女兒情態大盛,垂下頭去,只睫毛忽閃忽閃的。我心中一動,正巧郁藍生依次敬過了酒,又經過我們桌前,便喚住他,他和氣地向我作揖道:“優小姐,有何吩咐?”

    我款款道:“我二妹閨中素聞公子文名,心中仰慕,想藉此機會敬公子一杯。”老實說,我也不曉得這郁藍生能有怎樣的文名,不過他既是禮部尚書的公子,不論文章好壞,總歸是有人夸的。

    郁藍生一雙清水眼含著一汪笑斜斜向優姝望去,優姝手忙腳亂地端起酒杯,差點打翻了酒壺。她又喝不慣酒,給嗆著了,我忙撫她背替她順氣;郁藍生豪氣地一盞飲盡,柔聲向優姝道:“在下文章疏陋,感念二小姐賞眼。”

    我撫著優姝的背,只覺她渾身全在顫抖。心裡一嘆,故作俏皮道:“你口頭上這般說,不如做些事來感念一二。”

    郁藍生笑道:“哦?優小姐可有眉目?”  

    我心裡早有計較,張口便道:“不如你寫一幅扇面,改日送到我們府上來,可好?”

    郁藍生道:“如此甚好,小姐可想好要怎樣的篇目?”

    壞了,我哪能曉得他寫了些什麼樣的篇目,我一篇都沒看過呢。天底下的文章,孔孟那樣的我都不稀得看,哪裡看他郁藍生。我正欲搪塞,優姝忽啟唇,婉轉地念了一篇頗精緻的園林賦。郁藍生聽完,回味道:“這是在下兩年前賦的程相國家的新園林,那時文辭更粗淺。二小姐如今仍記得,真令藍生汗顏。”

    且不說他汗顏,連我都吃驚了。所以優姝是當真仰慕他文名?要我聽著嘛,那文章也不算壞。

    這一副扇面正式約下了,郁藍生承諾必親自送去丞相府。我還厚顏無恥地誇了誇他的文章,表示我也素來仰慕他文名。

    郁藍生歸座後,我捏了捏優姝的臉,笑嘻嘻道:“要不要謝我?”優姝臉上紅暈未褪,表情卻冷了下來,側著身子不看我。嘿,這小丫頭片子,我送了這樣一份大禮,她卻還記著仇吶?

    夜色漸深,我困頓了,頭疼得厲害。阿爹還在與同僚應酬,皇帝面容也有些憊懶了,支頤緩緩掃視全場。席上交談聲逐漸寥寥,到最末只剩下三三倆倆偶爾說幾句。我估摸著快退席了,躲躲閃閃地揉了揉自己的腰。  

    這時皇后忽執了莊致致的手朗聲道:“春白公主來長安數月有餘,可想家?”聲音在冷冷清清的席間傳得清清楚楚。

    莊致致微笑道:“長安盛景尚未看遍,再留些時日不妨。”

    皇后轉向皇帝道:“臣妾瞧著春白公主很是親切,她年紀同延順相仿,臣妾是當女兒疼的。”中途愛憐地瞥了一眼延順,“臣妾想著,延順今春得以嫁給范將軍,是她的幸事;春白公主若能與我朝少年公子結親,永賞長安盛景,豈不更是一番美事?”

    席間鴉雀無聲。我的心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我一眨不眨地看著枕壺,只見他垂著頭,修長的指捏著一盞琉璃玉杯,骨節緊繃,比玉更白。

    “我大唐多少年英雄,公主可曾有心儀者?”皇帝慢條斯理地問。

    莊致致無聲看了我一眼,我近乎困惑地回看她。她身邊一盞宮燈,蓬蓬地濺出火花,照在她烏黑的髮髻上,那朵淡黃色的瓊花幾乎燒起來。

    她道:“不曾有。”

    ☆、【章三 京華】08  

    我仿佛遭遇了暴風雨,一顆心濕淋淋的回了丞相府。今天發生的每一樁事都攪得我心煩意亂,只胡亂告了安,便往床上躺了。

    明明很累,腦子卻一直在飛快地轉。莊致致她——她緣何要說“不曾有”呢?我瞧著帝後兩人的模樣,倒像是想要借著良辰美景替他倆定一樁親。她那麼想要與枕壺成親,卻說“不曾有”。

    愈想我愈昏聵,偏又難以入睡,只覺有小錘子在一下一下錘我腦袋。入夜外頭起了風,吹動落葉嘩啦啦響,愈發攪得我不能成眠。慢慢地,我骨頭開始發冷,整個人仿佛被浸入了冰水裡。我把自己裹成個蠶蛹,防不住冷汗直冒。

    我心知是犯了舊病,也不知是想同誰賭氣,硬是咬著唇一聲不吭。疼得迷糊了,閉眼便回到四歲的時候,風雨淒淒的晦暗天色里,枕壺握著我的手,一步一步攀登生罰山九百九十九層台階。我很累,我走不動了……可是我不能停下來,也不能說……因為阿娘……

    從夢魘中掙脫,我尖叫起來。

    抹月本在外間侍候著,當即推門而入,焦急地跪在我床前,問:“大小姐,怎麼了?”  

    我勉強定了定神,虛弱道:“魘住了。無妨,你退下。”

    “小姐,你臉色好差,流了好多汗。”她舉起一盞燈燭細細看我。

    我驚怒道:“退下!”

    抹月委屈地癟癟嘴,行禮告退,替我掩了門。我還不忘囑咐道:“你別去我娘那兒多嘴多舌,小心我揭你的皮。”

    她顯然沒將我的威脅放到心頭,半晌後我阿娘便攜綾織匆匆趕來,坐在我床頭,手摸著我的額頭,低聲嘆道:“這樣燙。”又轉過臉嚴厲地訓斥抹月,“你每年才伺候大小姐幾天?就幾天的差事也辦不好,要你何用?我瞧著阿曇今晚那條裙子薄得很,怎生不替她披一件斗篷?”

    受了這天大的冤枉,抹月也沒爭辯,只跪下身子流著淚磕頭。我看不過去,半撐起來道:“我自己不樂意披斗篷,不干她的事。”阿娘理了理我的鬢角,憐聲道:“這麼冷的天,還任性,吃苦的不是自己?”老實說,如今天底下我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我阿娘,只不知如何開口。

    

    阿娘摟了我的肩,我疼得渾身一抖,尖叫一聲避開她,裹成一團蜷縮在床腳。阿娘的手懸空著,滑稽地痙攣一下,悲聲問:“阿曇,你骨頭疼,是不是?”

    我身上的舊病,老醫生各有各的說法,譬如“寒氣入體”,再譬如“玄寒病體”;但反應到我的身上,便是秋來骨痛,痛不欲生,大錘子在骨幹上敲,小針對準關節戳。我身上還發著熱,然此刻我已感知不到燒灼了,只有純粹的疼痛支配著我。我瑟縮成一個球,哭著說:“我要師姐。”

    阿娘的臉色在昏黃的燈燭下如一張蒼白得泛黃的紙。

    我斷斷續續地抽泣,“我要師姐,我要師姐,我要枕壺……”

    阿娘用乾澀的嗓子柔聲道:“阿曇,今天太晚了,明天阿娘再去請深鸝夫人和枕壺公子,好不好?今晚阿娘陪你。”

    我哭著搖頭說:“不要你……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

    她如遭雷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鬼魂一般幽幽向綾織道:“聽到大小姐的話了?去請深鸝夫人和枕壺公子。”

    綾織領命去了,阿娘在我床前站了一會兒,近乎絕望地伸出手來,低柔道:“阿曇,讓娘抱一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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