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頁
他把師兄擺出來,我可就不敢造次了。哼著歌洗乾淨,換上新衣裳,蹦出屋去,便見枕壺袖手立在中庭雪地里。我笑嘻嘻上前摟住他胳膊,說:“咱們見師兄去。”忽見他臉上一塊通紅的燙傷,先前被灰給埋了,如今被白白淨淨的臉龐一襯可謂觸目驚心,不由得“哎喲”一聲,眼淚便滾出來了,問:“疼不疼?”他笑問:“你說呢?”我哭道:“定然是疼了。這可怎麼辦!”他寬慰我道:“養兩天便結痂了,算不上什麼。”我語無倫次道:“可你就破相了呀!”枕壺向來是很自得於翩翩公子風範的,臉上一塊疤,哪裡還算得上風流貴公子呢?
不想他只是嘻嘻道:“你嫌不嫌我難看?”
我道:“我怎麼可能嫌你?”我往日還恨不得他難看些,少招些狂浪的花呀粉呀。
枕壺笑道:“這便是了。只要你不嫌,就算天下人嫌,於我也無礙了。”
話畢,他攬著我去見師兄。我仍傷心,見著了師兄也懨懨的;師兄見我打不起精神,便問:“阿曇可是嚇到了?”我忙笑道:“不是。師兄有何事?”師兄道:“我此番去大雪山——”
我忽想起一事,截斷他道:“師兄,我在衡國又見了邪魔氣息。”師兄忙側耳聽,我續道:“在周鳴鶴身上,入侵得不深,但顯然是埋伏很久了。不止我,莊致致也見到了。”師兄聽罷,沉吟半晌,長嘆道:“果然麼?當年除不了的根,如今又出來為禍了。”枕壺試探道:“師兄此番去雪山——”師兄又嘆道:“我沒見著荻月君。”
原來師兄聽了師姐號令,要往極北的大雪山去拜訪鹿白荻,當著他面罵一聲“你他娘的真是混蛋”。這固非師兄所願,然師姐畢竟是師姐,師兄縱有天大的不願意,也只得向極北去了。不想他一路御劍飛去,風塵僕僕降落在雪山鹿鳴派,卻被阻在了山門前。
這雪山鹿鳴派雖居極寒之地,然當年那位鹿白荻卻是位心腸火熱的好漢子。三四百年前,鹿鳴派從來是大開山門,廣迎天下來客。此番卻把師兄阻在山門外,可叫他好一陣愣怔。然師兄轉念一想,三百年過去,規矩改了也未可知,便拱手朗聲道:“生罰山蘭圖求見鹿鳴派荻月君。”
師兄此言一出,在玄冰的山谷間悠揚傳得極遠。山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小fèng,裡頭鑽出個十歲出頭的僮兒,冰雪聰明地向師兄一望,伏拜道:“鹿鳴派鹿慈叩見蘭圖先生。”
師兄溫和道:“你們荻月君呢?”
僮兒搖頭晃腦道:“蘭圖先生,您這可來得不是時候,我們荻月君如今不見客。”
且不說師姐那句話還沒罵出口,就連師兄自己,也有好些事要問,忍不住懇切道:“荻月君可是遇上什麼事了?”
鹿慈小娃娃一本正經道:“我們荻月君在忙正事,沒空見客。”
師兄低頭細細一想,續道:“可否替我再通報一聲?假若是我,他未必不會見。”
鹿慈古靈精怪地眨眨眼,出言譏諷道:“先生,這世上你與我們荻月君道法齊名,腦子卻未必有我們荻月君好使。方才您自報家門,這座山上可還有誰聽不見麼?既然聽見了,卻派我這麼個小童出來迎客,顯見是為了送客。當然,您也可以不顧名聲,將我這小童打倒了闖進去,我是攔不住的。莫說是我,咱們整個鹿鳴派疊起來,也未必攔得住。不如給句明話,這山門您闖是不闖?”
師兄被這孩子一繞,瞠目結舌,道:“我同你們荻月君是朋友,哪有闖朋友家的道理。”
孩子矜持地點點頭,道:“您便請回罷。”
師兄覺得這孩子洋洋得意的模樣頗有些像我年幼時,不禁拿出早些年對付我的口吻,向這鹿慈道:“我是荻月君的朋友,自然不能闖他家;可我這裡有你們當家主母一封口信,這你可攔不住我了。你能送客,還能送主母不成?”
僮兒登時沒了主意,半掩著山門淚汪汪的。師兄憐他年幼,便道:“你不如再進去問問荻月君,他見我不見?”
小孩兒蹬蹬瞪跑進去,過一陣又蹬蹬瞪跑出來,臉上再無得意之情,只畏畏縮縮道:“我們荻月君說,他與深鸝早和離了,如今她算不得主母。還請蘭圖先生回。”
事到如今,師兄脾氣再好,也生了點怒氣,沉下臉道:“既然如此,還請你們荻月君不要老想著將深鸝的兒子截回雪山。”他不好對小孩子發脾氣,也不屑硬闖,拂袖便要走。走到一半忽回過臉來,長嘯一聲,震得山頂的積雪隕石般滑落,又朗聲道:“鹿白荻,深鸝要我傳你一句話:你他娘的真是混蛋!”
我與枕壺聽得拍手大笑,師兄倒也不惱,只幽幽抿了口茶水,長嘆道:“回去總不能向你們師姐說實話,這該傷透她的心了。”我笑道:“這個容易,師兄你說荻月君出門雲遊,這回沒見著,不就行了嗎?”師兄訓斥道:“你小小年紀,謊話連篇。”我不服氣問:“您是要說謊話,還是要傷師姐的心。”他頓時陷入兩難,終究找不出權衡之法,只得道:“下不為例。”
枕壺笑過了,臉色卻慢慢沉下去,輕聲道:“師兄這一趟不就白跑了?”我忙說:“罵了一句混蛋,哪裡白跑了!”枕壺苦笑道:“邪魔的事兒沒問明白,綁架嫩嫩的事也不清不楚,單單罵一句抵什麼用?”師兄唔了一聲,道:“荻月君不願意見我,我也沒有法子。”枕壺道:“下一回我同您一起去吧,兩邊都不是小事兒,要弄明白才是。”師兄頷首,又淡淡道:“論起這些,你比我拿手,下回去我便不做聲了,你同他們計較。”
此番商議定了,枕壺出門去忙兵務。衡國這邊亂局初定,該回長安去了。枕壺心底盤算著要趕在年前到長安,近兩日便該啟程了,接連幾天都忙得腳不沾地。我幫不上忙,跟過去也純屬搗亂,便坐在師兄身邊吃蜜棗。師兄抿一口茶,我便吃一個蜜棗,待他把一盞茶喝完了,我一碟子蜜棗也吃光了。師兄道:“仔細甜掉你的牙。”我在衡國度日如年好些天,此刻竟覺師兄板著的臉也尤其親切,再不復當初的凶神惡煞,便坐近了拽住他的袖子,撒嬌道:“這棗子算不得甜,還是師姐那兒的棗子好。”
師兄向來不愛我膩歪,我這話說出口,是準備了被訓一聲“胡鬧”的。不想師兄只從我手裡拽出自己的袖子,面色卻還溫和,只道:“想你師姐了?”
我被他這一問,惹得眼圈一紅,想起了師姐平素待我的親厚。在衡國的危局中,我是從來不敢想的,怕一想起來便生了畏懼,不能勇敢地陪伴著致致。
師兄向我伸出了手,我捻起他袖子擦眼淚;他待我擦乾了,斂了袖口,輕聲道:“過幾天便回去了。”又一遲疑,道:“你師姐傳訊說,你阿娘近來身子有些壞,回去可別惹她生氣。”